如今用手机网上冲浪,一不小心就会解锁魔幻与现实的结界。
虽然出版年度报告统计,2020全年有196万册图书销量不超过1000册,但在抖音上,一位自称“抖音卖书最多的男人”表示,去年在抖音投了1个亿经营卖书,今年将再投2个亿。
网友直言不讳:“一个亿欢乐豆吧。”
留言区的网友看似给出了强有力的质疑,实则已经落入博主的圈套。
唯有心思缜密的观众才能通过场外信息发现其中玄机,视频中所说的1个亿,确实不是人民币,而是“DOU+”——一种花钱买流量的渠道。
这种混淆视听的表达术,像极了十几年前推销买保健品的神棍。但这位男士与神棍不同之处在于,他的销售额或许掺了水,但肯定没有骗你。
01 卖书,一门比卖化妆品还赚钱的生意
在视频中,男士分享了经自己扶持的一位主播通过单条视频卖《中国式应酬》700万,而他则卖《财富自由》赚了3000万的经历。
面对如此奇幻的发财之路,网友逐渐失去耐心,开始尝试揭穿这位男士的真面目——“喝了多少假酒?”
但考证抖音公开数据,可知他所运营的店铺中,《中国式应酬》共卖出2.7万册,销售额达130万左右。
按照抖音卖书的抽佣惯例,博主每卖出一本书,就可分得占图书售价50%的纯利。保守估计,博主只通过这一条视频,就赚了60万人民币。
另一本《财富自由》的销量则为6.6万册,那么博主至少分走了100万人民币。
但这笔钱不是谁都能赚到的。
即便是行业巨头、已经上市的中信出版集团,在这位男士的业绩面前,也成了“弟弟”。
(注:截图来自中信自营的抖音店铺,以上为按销量排序后的页面)
领跑图书行业短视频运营的磨铁与果麦,虽然抖音账户已粉丝百万,终究只是好好卖书的老实人,最好销量分别是4.1万册与2.4万册。
(截图自磨铁、果麦抖音店铺,以上为按销量排序后的页面)
但虽然是出版的正规军,真正的书商,将一生奉献给书业的爱书人,但在抖音世界里,他们只是一群赚不到钱的“边缘人”。抖音卖书的吊诡之处在于,不是因为卖书门槛太高,老派的读书人难以接受新媒介,而是门槛低进尘埃,读书人实在弯不下这个腰。但凡能迅速折断的,肯定不是读书人。
被问及“为什么会去卖书”,视频中的男士坦言:“因为樊登老师,因为每刷五个视频,就有一个是樊登老师,所以觉得卖书这个市场需求是非常巨大的。”
采访者继续问:“那你以前是卖啥的?”
他回答: “化妆品。 ”
02 在唯烂书不败的大卖场里, 阅读变成一场滑稽的智商秀
只有在抖音宇宙里,你才能看到不读书的人教读书人如何靠卖书赚钱,能看到各式各样的非典型读者终于愿意花钱买书。虽然他们留言“内绒很暖和”,但对成功学、厚黑学、幸福学的渴求,呈现的是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寄托。就像相信喝保健品能延年益寿,阅读是他们生活得到改善后想要“精进”的路径。
而这正是高阶读者所不齿的,把知识当成垫脚石,一种狡猾的功利主义阅读。但读书人是否喜欢并不重要,因为资本会告诉你谁才是王者。
以2019年抖音爆款《口才三绝》为例。虽然读者差评“废话很多”,“直白又粗暴,内容浅,意味着不用花太多时间,简单到什么程度呢,读完大小标题基本就差不多了:会赞美、会幽默、会拒绝、不生气、不计较、不抱怨,你会活的很幸福”,“总要的内容就几句话,提供的例子都不如我几年前买的盗版《鬼谷子》,浪费钱。”但不妨碍它以黑马姿态碾压马尔克斯,赶超《追风筝的人》,成为2019年度超级畅销书。
根据出版行业大数据平台统计,自2019年1月出版后,路天章写的《口才三绝》累积销量近500万册,目前仍保持着每月6万册的销量。2020年11月换了一家出版社重新出版,截止目前已售出近17万册。
但以上数据仅代表销量最好的一版,毕竟网上能找出8个版本的《口才三绝》,销量排第二的方士华在编辑眼中也算畅销书作家了,累积销量41.5万册。排第三的冯涛版,紧随其后,累积售出35万册。
从销售渠道上看,《口才三绝》(路版本)99.9%的销量产生于线上,且极可能主要出自抖音。
那么按照售价50%的抽佣惯例,每卖出一本,博主就能拿到15-18元的佣金,8个版本《口才三绝》近700万册的销量,仅在抖音就产生近亿元的纯利润。
这也意味着,无论你是谁,爱不爱读书,只要你能在抖音开店铺卖《口才三绝》,就有机会瓜分上亿现金。
在此暴利驱动下,连“如何在抖音卖书赚钱”的短视频都成为内容产业、吸粉利器。这些博主不仅教你卖书,还教你如何卖房、开美容院。他们虽自诩资深媒体人,但我更愿意称他们为打通商业壁垒的新世纪杂家。
翻开他们的卖书宝典,无一字与知识、阅读、逻辑有关,密密麻麻全是“搞钱”。对于真正的读书人来说,这种将廉价常识包装成知识的卖书热潮,与纸书灭亡,差不多一样让人绝望。
就这样,除了《口才三绝》之外,《狼道》《鬼谷子》套系,以及一系列裂变出的劣质书、山寨书熙熙攘攘地挤在抖音平台上。利来利往,2019年抖音卖书的基本盘已定——越粗鄙、功利、廉价的内容,越容易乘着互联网的风口成为爆款。
当阅读变成一场滑稽的智商秀,当这些低智的内容占据主赛道时,世界被折叠,优劣标准被颠倒。
面对“全网最低”、“10块5本包邮”,编辑们诚恳地荐书,努力科普书籍装帧、用纸的艺术,那些开了无数次会才敲定的图书文案,在15秒短视频里就像一个笑话。
在抖音,书就是商品,是变现工具,是割韭菜的镰刀,唯独不再是“雪夜闭门读禁书”的“书”,不再是“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文”,也不再是“君子养浩然之正气”的“气”。在高呼“抖音,记录美好生活”的互联网生态,很难看见读书人的美。
03 读书人挤进的是,他们输不起的饥饿游戏
2020年初疫情爆发,被唤作夕阳产业的出版,在疫情的阴霾下似乎要直接跳过夕阳,进入无尽黑夜。 实体书店最先遭到重创,今年 2月, “书店行”发起一份行业调查,结果显示,按照当时的状况,77.62%的实体书店最多再活3个月。
一向依赖实体书店的出版行业盲猜都能猜到下一个遭殃的必是自己,在书店的哀嚎中,他们终于决定动身挺进短视频平台,并兴奋地将2020年称之为图书“直播元年”。而在互联网从业者眼中,直播元年应该是2016,短视频时代开始于2011。很明显,这群编书、做书、爱书、以书为生的读书人,在电商逐利之战中已迟到了4年之久。
其实早在2016年,行业媒体《出版商务周报》就曾真诚发问:面对“直播”热潮,各出版机构你们准备好了吗?
这篇极具预言性的文章截止目前只有2610个阅读,12人点赞。而出版机构的答案显然是:我们没有准备好。
一份由总局牵头、各级新闻出版广电行政部门配合完成的行业调查显示,2016年,网上书店仅占12%。
同样是在2016年,一篇现象级的文章《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横空出世,作者霍启明敏锐地嗅出我们正处于时代的拐弯处:“当打开快手时,你能看到一个个自虐视频、低俗黄段子、和各种行为怪异的人。即使你没有毛主席的洞见能力,凭直觉就能感到其中充满了残酷而荒诞的场景,令人不适,隐约看到了我们这个光鲜时代的暗面。”很快,人们就会通过短视频平台接受一个事实——北上广只是幻象,乡镇才是中国的底色。
与此同时,中国大约三分之二的编辑集中于北京五环内工作,他们整日忙于伏案工作,庆幸日薄西山的电子书无法战胜纸书。他们之中很少有人注意到五环外的世界正在发生巨变。
那时,他们眼中的世界应该如总局牵头的行业调查所示,“2016年,出版物销售额排名前10位的省份分别为北京、江苏、湖北、山东、湖南、浙江、广东、江西、安徽、河南,其出版物销售额占全国的69.7%。”
编辑们心中的理想读者群,是生活在发达省份且享受着便利阅读条件的读书人。他们生活在一个与当时快手、抖音所呈现的底层社会完全对立的世界。
如果村里没有通网,这两个世界永远不会相遇。
只需4年,编辑们突然决定跳进短视频平台,想要分一杯羹,等待他们将是一个相当反理想但绝对很真实的世界。
2019年企鹅智库发布了《抖音快手用户研究报告》,两大视频平台上的一线城市用户仅占十分之一,这里是四线城市的“人民广场”。
着急涌入短视频平台的编辑们似乎没有意识到,短视频用户不会迅速成长为他们的理想读者,而他们的理想读者应该依旧不太瞧得起短视频。用户和读者都没变,变得只有编辑。
2020年的4月,还是《出版商务周报》,继续向出版机构发问:怎么能搭上这趟“顺风车”?
文章首先交代了当时的局势,“抖音大概是出版机构最早开始接触的平台之一,人民文学出版社、磨铁图书、果麦文化、后浪等均开通了自己的抖音账号,有的出版机构还开通了不只一个。”接着给出了方法:“自建账号、积累私域流量,以及探索合作模式、将彼之流量为我所用,是当下出版机构探索视频带货模式的两种方式。”这很斯文,但不够互联网。
对于一个已经被《口才三绝》这类劣质书称霸的新兴图书市场,编辑们搭的不是顺风车,而是逆风飞翔的降落伞。
但就像寓言小马过河一样,抖音卖书的水深不深,只有编辑自己趟过才知道。
私域流量没那么好累积,2020年的“3月10日,《单读》主编吴琦来到单向空间的淘宝直播间,由他翻译的《下一次将是烈火》当晚卖出了50本。”(资料来源:澎湃新闻《出版机构“线上PK”:看一看,出版社线上带货哪家强》,作者罗昕)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编辑于北感慨:“做直播的话就是让大家看到你在做什么事情,因为大家都在做,我们也得做。但其实销量并没有明显的上升,能卖到五六千块钱已经还算是好的了,也就百十来本吧。”
关于合作,安徽少儿出版社在2020年3月打响了与薇娅合作卖书的第一枪。虽然创下了秒空3万册的好成绩,但几个月后安少社领导接受采访时提到,除去坑位费(主播带货的佣金)、折扣、成本,虽然销售额500万,算下来出版社好像是赔钱。之后,又有《小兔菲利克斯》找到薇娅,结果仍是赔钱赚了个吆喝。
避开头部主播,出版机构发现了坑位费不那么贵的王芳、刘媛媛等抖音主播。但编辑仍像参加一场命题作文考试,这类主播为适应抖音平台的用户需求,主推母婴、亲子类图书。其他种类的图书很难被选中。被选中的也必须遵循抖音的玩法,保证低价、高返点给主播。
(今年六一抖音直播销售数据)
于是在相当套路的“XXX卖出XXX万册,赚了XXX亿”的新闻标题下,出版似乎有了复苏的痕迹。
“6个月卖出1500万册”,“抖音带货一年卖书1.9亿”,坐在直播间里直播卖书的王芳,就像当年4000万卖掉火箭的薇娅一样轻松。
然而随着图书的“直播元年”落幕,出版业交上了一份以“负增长”为关键词的年度成绩单:“码洋(图书销售额)规模为970.8亿元”同比下跌5.19%;“销量在百万册以上的图书品种明显减少,从2019年的49种下降至2020年的24种”。
无论如何,即便是试错,编辑也算趟过了直播的水,但他们真的明白其中是怎么回事吗?
以王芳为例,她与《口才三书》的博主们完全不属于一类人,她是知名电视台主持人、畅销书作家,但她也绝不是编辑的好朋友。
王芳与王为念一起主持《大王小王》为老百姓熟知,这档节目介绍里写着:“借助节目的力量帮助普通人排忧解难、扶危济困”。
而编辑与人民群众之间始终存在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群众觉得现在的书价还是太高了。
王芳始终站在人民群众一边。她的畅销书《最好的方法读唐诗》(2册),分别卖出17.6万册与8.9万册。
(图书销售数据,由开卷提供)
购买者主要集中在二三线城市。
(《读唐诗》读者画像,由开卷提供)
可以说王芳刚好具备一定文化属性又拥有坚实的群众基础,且早从2016年出版《读唐诗》就进入二三线读者视野,加之主持人身份为其“背书”。这些先天条件,让王芳成为编辑们永远不可能复制成功的主播形象。那么,编辑能做的只有与其合作。
这项合作协议,意味着编辑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电商时代的价格战,这场战争的玩法很简单,廉价即正义。
对于出版来说,更像是一场饥饿游戏,如果他们找不到维持生存的食物,那么被吃掉的只能是自己。
王芳在直播中
距离出版行业大批涌进短视频平台已有一年多,我们不能说游戏胜负已定。毕竟,在618电商大战爆发之际,快手创始人称,电商时代2.0将至,到时低价将不再是唯一竞争力。我们无法分辨这句话中的诚意,究竟是资本巨头割韭菜的话术,还是良心企业家的美好希望。
唯一可知的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电商打折售书成了普遍真理,出版社的编辑们都开始自产自销,而书店原价卖书,反而成了奸商。”有15年书店从业经历的孙谦在文章中写下这段话。
作者 | 魏森垚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