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在教堂附属医院的一间特别客厅内--冬天的一个下午。第一幕十年前,一个夏天,郁热的早晨。--周公馆的客厅内(即序幕的客厅,景与前大致相同。)第二幕景同前--当天的下午。第三幕在鲁家,一个小套间--当天夜晚十时许。第四幕周家的客厅(与第一幕同)--当天半夜两点钟。尾声又回到十年后,一个冬天的下午--景同序幕。(由第一幕至第四幕为时仅一天。)★★人物★★姑奶奶甲(教堂尼姑)姑奶奶乙姊姊--十五岁弟弟--十二岁周朴园--某煤矿公司董事长,五十五岁。周繁漪--其妻,三十五岁。周萍--其前妻生子,年二十八。周冲--繁漪生子,年十七。鲁贵--周宅仆人,年四十八。鲁侍萍--其妻,某校女佣,年四十七。鲁大海--侍萍前夫之子,煤矿工人,年二十七。鲁四凤--鲁贵与侍萍之女,年十八,周家使女。周宅仆人等:仆人甲,仆人乙……老仆。★★序幕★★景--一间宽大的客厅。冬天,下午三点钟,在某教堂附设医院内。屋中是两扇棕色的门,通外面;门身很笨重,上面雕着半西洋化的旧花纹,门前垂着满是斑点、褪色的厚帷幔,深紫色的;织成的图案已经脱了线,中间有一块已经破了一个洞。右边--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有一扇门,通着现在的病房。门面的漆已经蚀了去,金黄的铜门钮放着暗涩的光,配起那高而宽没有黄花纹的灰门框,和门上凹凸不平,古式的西洋木饰,令人猜想这屋子的前主任多半是中国的老留学生,回国后右富贵过一时的。这门前也挂着一条半旧,深紫的绒幔,半拉开,破或碎条的幔角拖在地上。左边也开一道门,两扇的,通着外间饭厅,由那里可以直通楼上,或者从饭厅走出外面,这两扇门较中间的还华丽,颜色更深老;偶尔有人穿过,它好沉重地在门轨上转动,会发着一种久摩擦的滑声,像一个经过多少事故,很沉默,很温和的老人。这前面,没有帏幔,门上脱落,残蚀的轮廓同漆饰都很明显。靠中间门的右面,墙凹进去如一个像的壁龛,凹进去的空隙是棱角形的,划着半图。壁龛的上大半满嵌着细狭而高长的法国窗户,每棱角一扇长窗,很玲珑的;下面只是一块较地板〔上田下各〕起的半圆平面,可以放着东西来;可以坐;这前面整个地遮上一面的摺纹的厚绒垂幔,拉拢了,壁龛可以完全遮盖上,看不见窗户同阳光,屋子里阴沉沉,有些气闷。开幕时,这帏幕是关上的。墙的颜色是深褐,年久失修,暗得褪了色。屋内所有的陈设都很富丽,但现在都呈现着衰败的景象。陈设,空空地,只悬着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现在壁炉里燃着煤火,火焰熊熊地,照着炉前的一长旧圆椅,映出一片红光,这样,一丝丝的温暖,使这古老的房屋里还有一些生气。壁炉旁边搁放一个粗制的煤斗同木柴。右边门左侧,挂一张画轴;再左,近后方,墙角抹成三四尺的平面,它的那里,斜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式紫檀小衣柜,柜门的角上都包着铜片。柜上放着一个暖水壶,两只白饭碗,都搁在旧黄铜盘上。柜前铺一张长方的小地毯;在上面,和柜平行的,放一条很矮的紫柜长几,以前大概是用来摆设瓷器、古董一类的精巧的小东西,现在堆着一叠叠的白桌布、白床单等物,刚洗好,还没有放进衣柜去。在下面,柜与壁龛中间立一只圆凳。壁龛之左,(中门的右面),是一只长方的红木漆桌。上面放着两个旧烛台,墙上是张大而旧的古油画,中间左面立一只有玻璃的精巧的紫柜台。里面原为放古董,但现在正是空空的,这柜前有一条狭长的矮桌。离左墙角不远,与角成九十度,斜放着一个宽大深色的沙发,沙发后是只长桌,前面是一条短几,都没有放着东西。沙发左面立一个黄色的站灯,左墙靠前〔上田下各〕凹进,与左后墙成一直角,凹进处有一只茶几,墙上低悬一张小油画,茶几旁,在〔上田下各〕向前才是左边通饭厅的门。屋子中间有一张地毯。上面斜放着,但是略斜地,两张大沙发;中间是个圆桌,铺着白桌布。开幕时,外面远处有钟声。教堂内合唱颂主歌同大风琴声,最好是Bach: High Mass in B Minor Benedictus qui venait Domino Nomini--屋内静寂无人。移时,中间门沉重的缓缓推开,姑奶奶甲(教堂尼姑)进来,她的服饰如在天主教里常见的尼姑一样,头束雪白的布巾,蓬起来像荷兰乡姑,穿一套深蓝的粗布制袍,衣裙几乎拖在地面。她胸前悬着一个十字架,腰间一串钥匙,走起来铿铿地响着。她安静地走进来,脸上很平和的。她转过身子向着门外。姑甲(和蔼地)请进来吧。〔一位苍白的老年人走进来,穿着很考究的旧皮大衣,进门脱下帽子,头发斑白,眼睛平静而忧郁,他的下颏有苍白的短须,脸上满是皱纹。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进门后他取下来,放在眼镜盒内,手有些颤。他搓弄一下子,衰弱地咳嗽两声。外面乐声止。姑甲(微笑)外面冷得很!老人(点头)嗯--(关心地)她现在还好么?姑甲(同情地)好。老人(沉默一时,指着头。)她这儿呢?姑甲(怜悯地)那--还是那样。(低低地叹一口气。)老人(沉静地)我想也是不容易治的。姑甲(矜怜地)你先坐一坐,暖和一下,再看她吧。老人(摇头)不,(走向右边病房)姑甲(走向前)你走错了,这屋子是鲁奶奶的病房。你的太太在楼上呢。老人(停住,失神地)我--我知道,(指着右边病房) 我现在可以看看她么?姑甲(和气地)我不知道。鲁奶奶的病房是另一位姑奶奶管,我看你先到楼上看看,回头再来看这位老太太好不好?老人(迷惘地)嗯,也好。姑甲 你跟我上楼吧。〔姑甲领着老人进左面的饭厅下。〔屋内静一时。外面有脚步声。姑乙领两个小孩进。姑乙除了年青些,比较活泼些,一切都与姑甲同。进来的小孩是姊弟,都穿着冬天的新衣服,脸色都红得像苹果,整个是胖圆圆的。姐姐有十五岁,梳两个小辫,在背后摆着;弟弟戴上一顶红绒帽。两个都高兴地走进来,二人在一起,姐姐是较沉着些。走进来的时节姐姐在前面。姑乙(和悦地)进来,弟弟。(弟弟进来望着姊姊,两个人只呵手)外头冷,是吧。姊姊,你跟弟弟在这儿坐一坐好不好。姊(微笑)嗯。弟(拉着姊姊的手,窃语)姊姊,妈呢?姑乙 你妈看完病就来,弟弟坐在这儿暖和一下,好吧?〔弟弟的眼望姊姊。姊(很懂事地)弟弟,这儿我来过,就坐这儿吧,我跟你讲笑话。(弟弟好奇地四面看。)姑乙(有兴趣地望着他们)对了,叫姊姊跟你讲笑话,(指着火)坐在火旁边讲,两个人一块儿。弟 不,我要坐这个小凳子!(指中门左柜前的小矮凳)姑乙(和蔼地)也好,你们就在这儿。可是(小声地)弟弟,你得乖乖地坐着,不要闹!楼上有病人--(指右边病房)这旁边也有病人。姊弟(很乖地点头)嗯。弟(忽然,向姑乙)我妈就回来吧?姑乙 对了,就来。你们坐下,(姊弟二人共坐矮凳上,望着姑乙)不要动!(望着他们)我先进去,就来。〔姊弟点头,姑乙进右边病房,下。〔弟弟忽然站起来。弟(向姊)她是谁?为什么穿这样衣服?姊(很世故地)尼姑,在医院看护病人的。弟弟,你坐下。弟(不理她)姐姐,你看!(自傲地)你看妈给我买的新手套。姊 (瞧不起他)看见了,你坐坐吧。(拉弟弟坐下,二人又很规矩地坐着)。〔姑甲由左边饭厅进。直向右角衣柜走去,没看见屋内的人。弟(又站起,低声,向姊)又一个,姐姐!姊(低声)嘘!别说话,(又拉弟弟坐下)。〔姑甲打开右面的衣柜,将长几上的白床单、白桌布等物一叠放在衣柜里。〔姑乙由右边病房进。见姑甲,二人沉静地点一点头,姑乙助姑甲放置洗物。姑乙(向姑甲,简截地)完了?姑甲(不明白)谁?姑乙(明快地,指楼上)楼上的。姑甲(怜悯地)完了,她现在又睡着了。姑乙(好奇地问)没有打人么?姑甲 没有,就是大笑了一场,把玻璃又打破了。姑乙(呼出一口气)那还好。姑甲(向姑乙)她呢?姑乙 你说楼下的?(指右面病房)她总是这样,哭的时候多,不说话,我来了一年,没听见过她说一句话。弟(低声,急促地)姐姐,你跟我讲笑话。姊(低声)不,弟弟,听她们的说话。姑甲(怜悯地)可怜,她在这儿九年了,比楼上的只晚了一年,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好。--(欣喜地)对了,刚才楼上的周先生来了。姑乙(奇怪地)怎么?姑甲 今天是旧历年腊月三十。姑乙(惊讶地)哦,今天三十?-那么楼下的也会出来,到着房子里来。姑甲 怎么,她也出来?姑乙 嗯。(多话地)每到腊月三十,楼下的就会出来,到这屋子里;在这窗户前面站着。姑甲 干什么?姑乙 大概是望她的儿子回来吧,她的儿子十年前一天晚上跑了,就没有回来。可怜,她的丈夫也不在了--(低声地)听说就周先生家里当差,一天晚上喝酒喝得太多,死了的。姑甲(自己以为明白地)所以周先生每次来看他太太来,总要问一问楼下的。--我想,过一会儿周先生会下楼来见她的。姑乙(虔诚地)圣母保佑他。(又放洗物)弟(低声,请求)姐姐,你跟我讲半个笑话好不好?姊(听着有情趣,忙摇头,压迫地,低声)弟弟!姑乙(又想起一段)奇怪周家有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要卖给医院呢?姑甲(沉静地)不大清楚。--听说这屋子有一天夜里连男带女死过三个人。姑乙(惊讶)真的?姑甲 嗯。姑乙(自然想到)那么周先生为什么偏把有病的太太放在楼上,不把她搬出去呢?姑甲 就是呢,不过他太太就在这楼上发的神经病,她自己说什么也不肯搬出去。姑乙 哦。〔弟弟忽然想起。弟(抗议地,高声)姐姐,我不爱听这个。姊(劝止他,低声)好弟弟。弟(命令地,更高声)不,姐姐,我要你跟我讲笑话。〔姑甲,姑乙回头望他们。姑甲(惊奇地)这是谁的孩子?我进来,没有看见他们。姑乙 一位看病的太太的,我领他们进来坐一坐。姑甲(小心地)别把他们放在这儿。-万一把他们吓着。姑乙 没有地方:外面冷,医院都满了。姑甲 我看你还是找他们的妈来吧。万一楼上的跑下来,说不定吓坏了他们!姑乙(顺从地)也好。(向姊弟,他们两个都瞪着眼睛望着她们)姐姐,你们在这儿好好地再等一下,我就找你们的妈来。姊(有礼地)好,谢谢你!〔姑乙由中门出。弟(怀着希望)姐姐,妈就来么?姊(还在怪他)嗯。弟(高兴地)妈来了!我们就回家。(拍掌)回家吃年饭。姊 弟弟,不要闹,坐下。(推弟弟坐)。姑甲(关上柜门向姊弟)弟弟,你同姐姐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我上楼去了。〔姑甲由左面饭厅下。弟(忽然发生兴趣,立起)姐姐,她干什么去了?姊(觉得这是不值一问的问题)自然是找楼上的去了。弟(急切地)谁是楼上的?姊(低声)一个疯子。弟(直觉地臆断)男的吧?姊(肯定地)不,女的--一个有钱的太太。弟(忽然)楼下的呢?姊(也肯定地)也是一个疯子。--(知道弟弟会愈问愈多)你不要再问了。弟(好奇地)姐姐,刚才她们说这屋子里死过三个人。姊(心虚地)嗯--弟弟,我跟你讲笑话吧!有一年,一个国王。弟(已引上兴趣)不,你跟我讲讲这三个人怎么会死的?这三个人是谁?姊(胆怯)我不知道。弟(不信,伶俐地)嗯!-你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姊(不得已地)你别在这屋子里问,这屋子闹鬼。〔楼上忽然有乱摔东西的声音,铁链声,足步声,女人狂笑,怪叫声。弟(〔上田下各〕惧)你听!姊(拉着弟弟手紧紧地)弟弟!(姊弟抬头,紧紧地望着天花板)。〔声止。弟(安定下来,很明白地)姐姐,这一定是楼上的!姊(害怕)我们走吧。弟(倔强)不,你不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我不走。姊 你不要闹,回头妈知道打你!弟(不在乎地)嗯!〔右边门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进来,在屋中停一停,眼睛像是瞎了。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由帷幔隙中望一望,又踱至台上,像是谛听甚么似的。姊弟都紧紧地望着她。弟(平常的声音)这是谁?姊(低声)嘘!别说话。她是疯子。弟(低声,秘密地)这大概是楼下的。姊(声颤)我,我不知道。(老妇人躯干无力,渐向下倒)弟弟,你看,她向下倒。弟(胆大地)我们拉她一把。姊 不,你别去!〔老妇人突然歪下去,侧面跪倒在舞台中。台渐暗,外面远处合唱团歌声又起。弟(拉姊向前,看老太婆)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是怎么回事?这些疯子干什么?姊(惧怕地)不,你问她,(指老妇人)她知道。弟(催促地)不,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谁?姊(急迫地)我告诉你问她呢,她一定知道!〔老妇人渐渐倒在地上,舞台全暗,听见远处合唱弥撒和大风琴声。弟声(很清楚地)姊姊,你去问她。姊声(低声)不,你问她,(幕落)你问她!〔大弥撒声。
第一幕开幕时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气象是比较华丽的。这是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在周宅的客厅里。壁龛的帷幔还是深掩着,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中间的门开着,隔一层铁纱门,从纱门望出去,花园的树木绿荫荫地,并且听见蝉在叫。右边的衣服柜,铺上一张黄桌布,上面放着许多小巧的摆饰,最显明的是一张旧相片,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柜前面狭长矮几,放着华贵的烟具同一些零碎物件。右边炉上有一个钟同话盆,墙上,挂一幅油画。炉前有两把圈椅,背朝着墙。中间靠左的玻璃柜放满了古玩,前面的小矮桌有绿花的椅垫,左角的长沙发不旧,上面放着三四个缎制的厚垫子。沙发前的矮几排置烟具等物,台中两个小沙发同圆桌都很华丽,圆桌上放着吕宋烟盒和扇子。所有的帷幕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兴旺的气象,屋里家俱非常洁净,有金属的地方都放着光。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空气低压着。外面没有阳光,天空灰暗,是将要落暴雨的神气。开幕时,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鲁贵(她的父亲)在沙发旁边擦着矮几上零碎的银家俱,很吃力地;额上冒着汗珠。四凤约有十七八岁,脸上红润,是个健康的少女,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手很白很大,走起路来,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明显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她穿一件旧的白纺绸上衣,粗山东绸的裤子,一双略旧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洁,举动虽然很活泼,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她说话很大方,很爽快却很有分寸。她的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凌凌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当着她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来,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然而她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她的面色不十分白,天气热,鼻尖微微有点汗,她时时用手绢揩着。她很爱笑,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她的父亲--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肿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放纵。他的身体较胖,面上的肌肉宽驰地不肯动,但是总能卑贱地谄笑着,和许多大家的仆人一样。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礼节,他的被略有些伛偻,似乎永远欠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是"。他的眼睛锐利,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如一只狼;他是很能计算的。虽然这样,他的胆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还是萎缩的。他穿的虽然华丽,但是不整齐的。现在他用一条布擦着东西,脚下是他刚擦好的黄皮鞋。时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揩脸上的油汗!贵(喘着气)四凤!四(只做听不见,依然滤她的汤药)贵四凤!四(看了她的父亲一眼)喝,真热,(走向右边的衣柜旁,寻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间的茶几旁听着。)贵(望着她,停下工作)四凤,你听见了没有?四(厌烦地,冷冷地看着她的父亲)是!爸!干什么?贵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么?四都知道了。贵(一向是这样为女儿看待的,只好是抗议似地)妈的,这孩子!四(回过头来,脸正向观众)您少说闲话吧!(挥扇,嘘出一口气)呀!天气这样闷热,回头多半下雨。(忽然)老爷出门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没有?(拿到鲁贵面前,拿起一只皮鞋不经意地笑着)这是您擦的!这么随随便便抹了两下,--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贵(一把抢过鞋来)我的事不用不管。(将鞋扔在地上)四凤,你听着,我再跟你说一遍,回头见着你妈,别望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四(不耐烦地)听见了。贵(自傲地)叫她想想,还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还是她有眼力。四(轻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贵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你在这儿周公馆吃的好,喝的好,几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爷,晚上还是听她的话,回家睡觉。四那倒不用告诉,妈自然会问你。贵(得意)还有?啦,钱,(贪婪地笑着)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四钱!?贵这两年的工钱,赏钱,还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们……四(赶紧接下去,不愿听他要说的话)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喝了!赌了!贵(笑,掩饰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样。急,急,急什么?我不跟你要钱。喂,我说,我说的是--(低声)他--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花么?四(惊讶地)他?谁呀?贵(索性说出来)大少爷。四(红脸,声略高,走到鲁贵面前)谁说大少爷给我钱?爸爸,您别又穷疯了,胡说乱道的。贵(鄙笑着)好,好,好,没有,没有。反正这两年你不是存点钱么?(鄙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钱,你放心。我说啊,你等你妈来,把这些钱也给她瞧瞧,叫她也开开眼。四哼,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回到中间茶桌滤药)。贵(坐在长沙发上)钱不钱,你没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这儿周家大公馆帮主儿,这两年尽听你妈妈的话,你能每天吃着喝着,这大热天还穿得上小纺绸么?四(回过头)哼,妈是个本分人,念过书的,讲脸,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叫人家使唤。贵什么脸不脸?又是你妈的那一套!你是谁家的小姐?--妈的,底下人的女儿,帮了人就失了身份啦。四(气得只看父亲,忽然厌恶地)爸,您看您那一脸的油,--您把老爷的鞋再擦擦吧。贵(汹汹地)讲脸呢,又学你妈的那点穷骨头,你看她!跑他妈的八百里外,女学堂里当老妈:为着一月八块钱,两年才回一趟家。这叫本分,还念过书呢;简直是没出息。四(忍气)爸爸,您留几句回家说吧,这是人家周公馆!贵咦,周公馆挡不住我跟我女儿谈家务啊!我跟你说,你的妈……四(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说下,妈可是好容易才会一趟家。这次,也是看哥哥跟我来的。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我就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贵我,我,我做了什么啦?(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份)喝点,赌点,玩点,这三样,我快五十的人啦,还怕他么?四他才懒得管您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从矿上寄给妈用的钱,您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会答应您!贵那他敢怎么样,(高声地)他妈嫁给我,我就是他爸爸。四(羞愧)小声点!这没什么喊头。--太太在楼上养病呢。贵哼!(滔滔地)我跟你说,我娶你妈,我还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这么个机灵人,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那一个不说我鲁贵刮刮叫。来这里不到两个月,我的女儿就在这公馆找上事;就说你哥哥,没有我,能在周家的矿上当工人么?叫你妈说,她成么?--这样,你哥哥同你妈还是一个劲儿地不赞成我。这次回来,你妈要还是那副寡妇脸子,我就当你哥哥的面不认她,说不定就离了她,别看她替我养女儿,外带来你这个倒霉蛋哥哥。四(不愿听)爸爸。贵哼,(骂得高兴了)谁知道那个王八蛋养的儿子。四哥哥哪点对不起您,您这样骂他干什么?贵他哪一点对得起我?当大兵,拉包月车,干机器匠,念书上学,那一行他是好好地干过?好容易我荐他到了周家的矿上去,他又跟工头闹起来,把人家打啦。四(小心地)我听说,不是我们老爷先觉矿上的警察开了枪,他才领着工人动的手么?贵反正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钱粮,就得听人家的话,好好地,要罢工,现在又得靠我这老面子跟老爷求情啦!四您听错了吧;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不是找您求情来的。贵(得意)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四(轻蔑地看着她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楼跟太太送药去了,(端起了药碗向左边饭厅走)。贵你先停一停,我再说一句话。四(打岔)开午饭,老爷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没有?贵那用不着我,他们小当差早伺候到了。四(闪避地)哦,好极了,那我走了。贵(拦住她)四凤,你别忙,我跟你商量点事。四什么?贵你听啊,昨天不是老爷的生日么?大少爷也赏给我四块钱。四好极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爷,我一个子也不给您。贵(鄙笑)你这话对极了!四块钱,够干什么的,还了点帐,就干了。四(伶俐地笑着)那回头你跟哥哥要吧。贵四凤,别--你爸爸什么时候借钱不还帐?现在你手上方便,随便匀给我妻块八块好么?四我没有钱。(停一下放下药碗)您真是还帐了么?贵(赌咒)我跟我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是王八蛋!四您别骗我,说了实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贵真的?--说起来这不怪我。昨天那几个零钱,大帐还不够,小帐剩点零,所以我就耍了两把,也许赢了钱,不都还了么?谁知运气不好,连喝带赌,还倒欠了十来块。四这是真的?贵(真心地)这可一句瞎话也没有。四(故意揶揄地)那我实实在在地告诉您,我也没有钱!(说毕就要拿起药碗)。贵(着急)凤儿,你这孩子是什么心事?你可是我的亲生孩子。四(嘲笑地)亲生的女儿也没法把自己卖了,替您老人家还赌帐啊?贵(严重地)孩子,你可明白点,你妈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都处处替你想。四(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闹的什么把戏)你心里又要说什么?贵(停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着四凤,佯笑)我说,大少爷常更我提过你,大少爷他说--四(管不住自己)大少爷!大少爷!您疯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呢。贵别走,我问你一句,前天!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四(沉下脸)怎么样?(冷冷地看着鲁贵…贵(打量四凤周身)嗯--(慢慢地拿起四凤的手)你这手上的戒指,(笑着)不也是他送给你的么?四(厌恶地)您说话的神气真叫我心里想吐。贵(有点气,痛快地)你不必这样假门假事,你是我的女儿。(忽然贪婪地笑着)一个当差的女儿,收人家点东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不要紧,我都明白。四好吧,那么您说吧,究竟要多少钱用。贵不多,三十块钱就成了。四哦,(恶意地)那您就跟这位大少爷要去吧。我走了。贵(恼羞)好孩子,你以为我真装糊涂,不知道你同这混帐大少爷做的事么?四(惹怒)您是父亲么?父亲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么?贵(恶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问你,前天晚上--四前天晚上?贵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来,以前你干什么?四(掩饰)我替太太找东西呢。贵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四(轻蔑地)您这样的父亲没有资格来问我。贵好文明词!你就说不上你上哪去呢。四那有什么说不上!贵什么?说!四那是太太听说老爷刚回来,又要我检老爷的衣服。贵哦,(低声,恐吓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谁?坐着汽车,醉醺醺,只对你说胡话的那位是谁呀?(得意地微笑)。四(惊吓)那,那--贵(大笑)哦,你不用说了,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哼,我们两间半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为这当差的女儿啦!(突然严厉)我问你,他是谁?你说。四他,他是--[鲁大海进--四凤的哥哥,鲁贵的半子--他身体魁伟,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他的锐利的眼,两颊微微地向内凹,显着颧骨异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地表现他的性格的倔强。他有一付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带着南方的热烈的,厚而红的嘴唇成强烈的对照。他说话微微有点口吃,但是在他感情激昂的时候,他词锋是锐利的。现在他刚从六百里外的煤矿回来,矿里罢了工,他是煽动者之一,几月来的精神的紧张,使他现在露出有点疲乏的神色,胡须乱蓬蓬的,看上几乎老得像鲁贵的弟弟,只有逼近地观察他,才觉出他的眼神同声音,还正是同他妹妹一样年轻,一样地热,都是火山的爆发,满蓄着精力的白热的人物。他穿了一件工人的蓝布褂子,油渍的草帽在手里,一双黑皮鞋,有一只鞋带早不知失在那里。进门的时候,他略微有点不自在,把胸膛敞开一部份,笨拙地又扣上一两个扣子,他说话很简短,表面是冷冷的。大凤儿!凤哥哥!贵(向四凤)你说呀,装什么哑巴。四(看大海,有意义地开话头)哥哥!贵(不顾地)你哥哥来也得说呀。大怎么回事?贵(看一看大海,又回头)你先别管。四哥哥,没什么要紧的事。(向鲁贵)好吧,爸,我们回头商量,好吧?贵(了解地)回头商量?(肯定一下,在盯四凤一眼)那么,就这样办。(回头看大海,傲慢地)咦,你怎么随便跑进来啦?大(简单地)在门房等了半天,一个人也不理我,我就进来啦。贵大海,你究竟是矿上大粗的工人,连一点大公馆的规矩也不懂。四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贵(很有理由地)他在矿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饭哪。大(冷冷地)他在哪儿?贵(故意地)他,谁是他?大董事长。贵(教训的样子)老爷就是老爷,什么董事长,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大好,你跟我问他一声,说矿上有个工人代表要见见他。贵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矿上的事有你爸爸在这儿替你张罗。回头跟你妈、妹妹聚两天,等你妈去,你回到矿上,事情还是有的。大你说我们一块儿在矿上罢完工,我一个人要你说情,自己再回去?贵那也没有什么难看啊。大(没他办法)好,你先给我问他一声。我有点旁的事,要先跟他谈谈。四(希望他走)爸,你看老爷的客走了没有,你再领着哥哥见老爷。贵(摇头)哼,我怕他不会见你吧。大(理直气壮)他应当见我,我也是矿上工人的代表。前天,我们一块在这儿的公司见过他一次。贵(犹疑地)那我先跟你问问去。四你去吧。(鲁贵走到老爷书房门口)贵(转过来)他要是见你,你可少说粗话,听见了没有?(鲁贵很老练地走着阔当差步伐,进了书房)。大(目送鲁贵进了书房)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四哥哥,你别这样说,(略顿,嗟叹地)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的父亲。大(望着四凤)他是你的,我并不认识他。四(胆怯地望着哥哥,忽然想起,跑到书房门口,望了一望)你说话顶好声音小点,老爷就在里面旁边的屋子里呢!大(轻蔑地望着四凤)好。妈也快回来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辞了,好好回家去。四(惊讶)为什么?大(简短地)这不是你住的地方。四为甚么?大我--恨他们。四哦!大(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做的事。(略顿,缓缓地)我恨他们。四你看见甚么?大凤儿,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阴沉沉地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给换来的!四你别胡说,这屋子听说直闹鬼呢。大(忽然)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要死的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子。啊,报应,报应。四(气)你--,(忽然)他待你顶好,你知道么?大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他自然可以行善。四(看大海)两年我不见你,你变了。大我在矿上干了两年,我没有变,我看你变了。四你的话我有点不懂,你好像--有点像二少爷说话似的。大你是要骂我么?"少爷"?哼,在世界上没有这两个字!(鲁贵由左边书房进)贵(向大海)好容易老爷的客刚走,我正要说话,接着又来一个。我看,我们先下去坐坐吧。大那我还是自己进去。贵(拦住他)干什么?四不,不。大也好,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贵你看你这点穷骨头。老爷书不见就不见,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么?我跟你走,这么大院子,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走向中门,回头)四凤,你先别走,我就回来,你听见了没有?四你去吧。[鲁贵、大海同下。四(厌倦地摸着前额,自语)哦,妈呀![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青的轻快的声音,唤着"四凤"!疾步中夹杂跳跃,渐渐移近中间门口。四(有点惊慌)哦,二少爷。[门口的声音。声四凤!四凤!你在哪儿?[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後。声四凤,你在这屋子里么?[周冲进。他身体很小,却有着很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青,才十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现在他的眼睛欣喜地闪动着,脸色通红,冒着汗,他在笑。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声地唤着四凤。冲四凤!四凤!(四周望一望)。咦,她上哪儿去了?(蹑足走向右边的饭厅,开开门,低声)四凤你出来,四凤,我告诉你一件事。四凤,一件喜事。(他又轻轻地走到书房门口,更低声)四凤。里面的声音(严厉地)是冲儿么?冲(胆怯地)是我,爸爸。里面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冲嗯,我叫四凤呢。里面的声音(命令地)快去,她不在那儿。[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做了一个鬼脸。冲噢,奇怪。[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一路低低唤着四凤。四(看见周冲已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灼地望着通花园的门)。[鲁贵由中门进。贵(向四凤)刚才是谁喊你?四二少爷。贵他叫你干么?四谁知道。贵(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四噢,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贵(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四我没哭。贵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有什么讲究。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四(抬起头)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贵(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帐,当着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四(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您先拿去用吧。贵(佯辞)那你不是没有化的了么?四得了,您别这样客气。贵(笑着接下钱,数)只十二块?四(坦白地)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贵那么,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帐的,怎么打发呢?四(忍着气)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回头,见着妈,再想别的法子,这钱,您留着自己用吧。贵(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你这是孝顺父亲的。--哦,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四(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贵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四知道,忘不了。(拿药走)。贵(得意)对了,四凤,我还告诉你一件事。四您留着以後再说吧,我可得跟太太送药去了。贵(暗示着)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四(沉下脸)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药碗)好,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贵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气倒是刮刮叫啊。四我沉得住气,您尽管说吧。贵孩子,你别这样,(正经地)我劝你小心点。四(嘲弄地)我现在钱也没有了,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贵我跟你说,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老对的。四太太的神气不对有我什么?贵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四为什么?贵为什么?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太太跟老爷不好。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四这我都知道。贵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还好。四当后娘只好这样。贵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四不是半夜里闹鬼么?贵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四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息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贵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四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贵(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四你说。贵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阴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爷,大少爷在。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小孩,胆小,叫我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又闹鬼,叫我一个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我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样好不去呢?四您去了没有?贵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偷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就听见这屋子里啾啾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门缝里,向里一望。四(喘气)您瞧见什么?贵就在这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穿着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着,像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四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贵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儿,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两个鬼飕一下子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四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贵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是我们的太太。四太太?--那个男的呢?贵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四他?贵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在这屋子里闹鬼呢。四我不信,您看错了吧?贵你别骗自己。所以孩子,你看开点,别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四(摇头)不,不对,他不会那样。贵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四我不信,不,不像。贵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脾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同--四(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贵是啊,我吓出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四那么,二少爷以後就不问您?贵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四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贵她当然厉害,拿话套了我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过去,说不定他们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四(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贵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跟人家当底下人,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就凭你……四(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您说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贵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不经意地扫四凤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明似的。他走到茶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改了主张,很熟练地偷了几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银的烟盒里。四(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点事么?那么,我知道了。[四凤拿起药碗就走。贵你别走,我的话还没完。四还没完?贵这刚到正题。四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贵(拉住她的手)你得听!四放开我!(急)--我喊啦。贵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放手)。四(变色)什么?贵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四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自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贵不是我,四凤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四太太要她来?贵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没亲没故。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四哦,天!您别吞吞吐吐地好么?贵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四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贵这次不对吧?四我知道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贵真的么?--那么太太对你呢?四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贵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她自己要对你妈说,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四(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贵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四(低声)要妈来干什么?贵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四(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惧悔交加,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您不听,您要我来。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贵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样做,他轻轻地抚摸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爸爸好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你的。四她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贵她恨你。可是,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叫他怕的。四她会怕谁?贵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说你妈来的时候,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顺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两句,她是机伶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家,我们就是个麻烦;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可是谁欺负了我的女儿,我就跟谁拼了。四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贵这家除了老头,我谁也看不上眼,别着急,有你爸爸。再说,也许是我瞎猜,她原来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你妈会读书写字,总想见见谈谈。四(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贵(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是不她,奇怪,她下楼来了。四(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贵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四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贵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头)别忘了,跟太太说鲁贵惦记着太太的病。[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繁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家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样。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蒲扇,挂在手指下,走进来。她的眼睛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四(奇怪地)太太!怎样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繁(咳)老爷在书房么?四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繁水来?四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繁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四是的,老爷觉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俱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繁谁说要搬房子?四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繁(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四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繁(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四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俱搬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繁(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四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繁不,楼上太热(咳)。四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繁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那一天从矿上回来的?四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厉害,叫我们别惊动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繁白天我像是没有见过老爷来。四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长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繁(不经意的)哦,哦,--怎么,楼下也这样闷热。四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繁你换一把大点的蒲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四凤拿一把蒲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繁怎么这两天没有见着大少爷?四大概是很忙。繁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么?四我不知道。繁你没有听见说么?四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尽忙着跟他检衣裳。繁你父亲干什么呢?四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繁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有起来么?四谁?繁(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四我不知道。繁(看了她一眼)嗯?四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繁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四(红面)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繁(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家,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四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家去睡么?繁那时是老爷不在家。四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句是讨厌女人家的。繁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抬起头来,眼睛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四(胆怯地)你说的是大少爷?繁(斜看着四凤)嗯!四我没听见。(嗫嚅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跟他开的门来着。繁他又喝醉了么?四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繁谁说我要吃药?四老爷吩咐的。繁我并没有请医生,那里来的药?四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觉抓一付,说太太一醒,就跟您煎上。繁煎好了没有?四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四凤端过药碗来。四您喝吧。繁(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四我。繁太不好喝,倒了它吧!四倒了它?繁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面)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四(犹豫)嗯。繁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四(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繁(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见老妈子说瘦了。四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繁老爷很不高兴么?四老爷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繁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四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了您的病呢。繁我现在不怎样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觉帐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四二少爷总想见见您。繁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俱都发了霉,人们也是鬼里鬼气的!四(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繁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凤!四凤!"繁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周冲在喊:"四凤"。四在这儿。[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装上身。冲(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繁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繁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冲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繁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繁我想清净清净。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连通红。[四凤由饭厅门口下。冲(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繁(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冲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觉您快活的。繁(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岁了吧?冲(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你生气啦!繁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那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么?冲不,妈,您想什么?繁我不想什么?冲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繁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冲您想父亲那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天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繁你不要再说了。冲妈,您也相信这些话么?繁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冲(忽然高兴地)妈。--[四凤拿汽水上。四二少爷。冲(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四凤倒汽水。冲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冲(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繁你忘记了我不是病了么?冲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繁大概是窗户没有开。冲让我来开。四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繁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帐幔)。冲(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四我一个人成,二少爷。冲(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四(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冲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繁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她下去。繁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冲(看着繁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繁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冲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繁那我很欢喜。冲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繁你先说给我听听。冲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繁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冲(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繁(笑了)为什么?冲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後,您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繁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冲(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繁嗯,真的--你说吧。冲妈,说完以後还不许您笑话我。繁嗯,我不笑话你。冲真的?繁真的!冲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繁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冲(望着繁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你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繁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冲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繁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繁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冲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她位移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繁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冲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繁(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冲(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繁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冲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繁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繁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冲那我更不放在心上。繁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福。冲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繁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冲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繁(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冲(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繁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冲您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繁她没有说谁?冲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繁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冲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繁你现在预备怎么样?冲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繁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冲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繁你真是个孩子。冲(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繁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冲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不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楼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繁为什么?怪他?冲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行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感情也很盛的,哥哥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繁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冲妈,可是哥哥现在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繁他还怎么样?冲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繁哦!冲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决不应该爱的女人!繁(自语)从前?冲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繁他还说什么话来么?冲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繁(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冲(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脸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憨气的;不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渣滓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是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的,怯弱的,莫明其妙的了。和他谈两三句话,遍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人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密阅自己的内心过缺,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地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冒然地做出自己终身诅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他的嘴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是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说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动起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涡里,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叹一口气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自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悔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他也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过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微的情绪,他觉得"腻"。[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子忘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次他并不感觉的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恶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热烈地狂歌,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衰,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洗脸。整个人很整齐,他打着呵欠。冲哥哥。萍你在这儿。繁(觉得没有理她)萍!萍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繁我刚下楼来。萍(转头问冲)父亲没有出去吧?冲没有,你预备见他么?萍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冲你不要去。萍他老人家在干什么么?冲他大概跟一个人谈什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儿等他。萍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冲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繁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萍(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冲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繁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冲妈!萍您好一点了么?繁谢谢你,我刚刚下楼。萍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繁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萍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冲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繁(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冲妈,您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繁这是理由么,萍?萍(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繁(笑)我怕你是胆小吧?萍怎么讲?繁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萍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繁(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冲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萍(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书房门开。冲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里面的声音(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圆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服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些尘垢。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光彩,时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脸带着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着他平日的专横,自信和倔强。年青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转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要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梳到后面。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徽。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他的下颏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斑指。[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萍冲(同时)爸。冲客走了?朴(点头,转向繁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繁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朴还好。--你应当在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冲母亲看来就没有什么病。朴(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覆老人家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繁(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朴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会有什么问题。冲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朴谁是鲁大海?冲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朴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冲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朴哼,现在一般年青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冲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朴(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冲(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朴(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向繁)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说话说么?萍爸,刚才我就想见您。朴哦,什么事?萍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朴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萍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朴(停一下,看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萍这两年在这儿做事舒服,心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朴让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那一类事情,到了矿上我再打电报给你。[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冲(犹豫地)爸爸。朴(知道他又有新花样)嗯,你?冲我现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朴什么?冲(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份出来。朴哦。冲(鼓起勇气)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份送给--朴(四凤端茶,放朴面前。)四凤,--(向冲)你先等一等。(向四凤)叫你跟太太煎的药呢?四煎好了。朴为什么不拿来?四(看繁漪,不说话)。繁(觉出四周有些恶相)她刚才跟我倒来了,我没有喝。朴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繁(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朴(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四药罐里还有一点。朴(低而缓地)倒了来。繁(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朴(向四凤,高声)倒了来。[四凤走到左面倒药。冲爸,妈不愿意,你何必这样强迫呢?朴你同你妈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那儿。(向繁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繁(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朴(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繁(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朴(忽然严厉地)喝了药,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繁(声颤)我不想喝。朴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冲(反抗地)爸!朴(怒视)去![冲只好把药端到繁漪面前。朴说,请母亲喝。冲(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朴(高声地)我要你说。萍(低头,至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冲(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繁(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朴(冷峻地)繁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子女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繁(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朴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萍爸!我--朴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萍走至繁漪面前。萍(求恕地)哦,爸爸!朴(高声)跪下!(萍望着繁漪和冲;繁漪泪痕满面,冲全身发抖)叫你跪下!(萍正向下跪)繁(望着萍,不等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半晌。朴(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冲)你刚才说的事呢?冲(抬头,慢慢地)什么?朴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份?--嗯,是怎么样?冲(低声)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朴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啦么?冲(哭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妈的话是对的。(跑向饭厅)朴冲儿,上那儿去?冲到楼上去看看妈。朴就这么跑么?冲(抑制着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么?朴去吧。(冲向饭厅走了两步)回来。冲爸爸。朴你告诉你的母亲,说我已经请德国的克大夫来,跟她看病。冲妈不是已经吃了您的药了么?朴我看你的母亲,精神有点失常,病像是不轻。(回头向萍)我看,你也是一样。萍爸,我想下去,歇一回。朴不,你不要走。我有话跟你说。(向冲)你告诉她,说克大夫是个有名的脑病专家,我在德国认识的。来了,叫她一定看一看,听见了没有?冲听见了。(走上两步)爸,没有事啦?朴上去吧。[冲由饭厅下。朴(回头向四凤)四凤,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个房子你们没有事就得走的。四是,老爷。(也由饭厅下)[鲁贵由书房上。贵(见着老爷,便不自主地好像说不出话来)老,老,老爷。客,客来了。朴哦,先请到大客厅里去。贵是,老爷。(鲁贵下)。朴怎么这窗户谁开开了。萍弟弟跟我开的。朴关上,(擦眼镜)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的。萍是。朴(擦着眼镜,看四周的家俱)这屋子的家俱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的。(戴上眼镜,咳嗽一声)这屋子排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萍(强笑着)不过,爸爸,纪念母亲也不必--朴(突然抬起头来)我听人说你现在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萍(惊)什--什么?朴(低声走到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对不起你的父亲么?并且--(停)--对不起你的母亲么?萍(失措)爸爸。朴(仁慈地,拿着萍的手)你是我的长子,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停,喘一口气严厉地)我听说我在外边的时候,你这两年来在家里很不规矩。萍(更惊恐)爸,没有的事,没有,没有。朴一个人敢做一件事就要当一件事。萍(失色)爸!朴公司的人说你总是在跳舞窝里鬼混,尤其是这三个月,喝酒,赌钱,整夜地不回家。萍哦,(喘出一口气)您说的是--朴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说实话!萍真的,爸爸。(红了脸)朴将近三十的人应当懂得"自爱"!--你还记得你的名为什么叫萍吗?萍记得。朴你自己说一遍。萍那是因为母亲叫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朴那我请你为你的生母,你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萍是,爸爸,那是我一时的荒唐。[鲁贵有书房上。贵老,老,老爷。客--等,等,等了好半天啦。朴知道。[鲁贵退。朴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萍是,爸爸。朴来人啦。(自语)哦,我有点累啦。(萍扶他至沙发坐。)[鲁贵上。贵老爷。朴你请客到这边来坐。贵是,老爷。萍不,--爸,您歇一会吧。朴不,你不要管。(向鲁贵)去,请进来。贵是,老爷。[鲁贵下。朴园拿出一支雪茄,萍为他点上,朴园徐徐抽烟,端坐。落幕。
第二幕[午饭后,天气很阴沉,更郁热,潮湿的空气,低压着在屋内的人,使人成为烦躁的了。周萍一个人由饭厅走上来,望望花园,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偷偷走到书房门口,书房里是空的,也没有人。忽然想起父亲在别的地方会客,他放下心,又走到窗户前开窗门,看着外面绿荫荫的树丛。低低地吹出一种奇怪的哨声,中间他低沉地叫了两三声"四凤!"不一时,好像听见远处有哨声在回应,渐移渐近,他有缓缓地叫了一声"凤儿!"门外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萍,是你么?"萍就把窗门关上。[四凤由外面轻轻地跑进来。萍(回头,望着中门,四凤正从中门进,低声,热烈地)凤儿!(走近,拉着她的手。)四不,(推开他)不,不。(谛听,四面望)看看,有人!萍没有,凤,你坐下。(推她到沙发坐下。)四(不安地)老爷呢?萍在大客厅会客呢。四(坐下,叹一口长气。望着)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萍哦。四你连叫我都不敢叫。萍所以我要离开这儿哪。四(想一下)哦,太太怪可怜的。为什么老爷回来,头一次见太太就发这么大的脾气?萍父亲就是这样,他的话,向来不能改的。他的意见就是法律。四(怯懦地)我--我怕得很。萍怕什么?四我怕万一老爷知道了,我怕。有一天,你说过,要把我们的事告诉老爷的。萍(摇头,深沉地)可怕的事不在这儿。四还有什么?萍(忽然地)你没有听见什么话?四什么?(停)没有。萍关于我,你没有听见什么?四没有。萍从来没听见过什么?四(不愿提)没有--你说什么?萍那--没什么!没什么。四(真挚地)我信你,我相信你以後永远不会骗我。这我就够了。--刚才,我听你说,你明天就要到矿上去。萍我昨天晚上已经跟你说过了。四(爽直地)你为什么不带我去?萍因为(笑)因为我不想带你去。四这边的事我早晚是要走的。--太太,说不定今天要辞掉我。萍(没想到)她要辞掉你,--为什么?四你不要问。萍不,我要知道。四自然因为我做错了事。我想,太太大概没有这个意思。也许是我瞎猜。(停)萍,你带我去好不好?萍不。四(温柔地)萍,我好好地侍候你,你压迫这么一个人。我跟你缝衣服,烧饭做菜,我都做得好,只要你叫我跟你在一块儿。萍哦,我还要一个女人,跟着我,侍候我,叫我享福?难道,这些年,在家里,这种生活我还不够么?四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外头是不成的。萍凤,你看不出来,现在我怎么能带你出去?--你这不是孩子话吗?四萍,你带我走!我不连累你,要是外面因为我,说你的坏话,我立刻就走。你--你不要怕。萍(急躁地)凤,你以为我这么自私自利么?你不应该这么想我。--哼,我怕,我怕什么?(管不住自己)这些年,我做出这许多的……哼,我的心都死了,我恨极了我自己。现在我的心刚刚有点生气了,我能放开胆子喜欢一个女人,我反而怕人家骂?哼,让大家说吧,周家大少爷看上他家里面的女下人,怕什么,我喜欢她。四(安慰他)萍,不要离开。你做了什么,我也不怨你的。(想)萍(平静下来)你现在想什么?四我想,你走了以後,我怎么样。萍你等着我。四(苦笑)可是你忘了一个人。萍谁?四他总不放过我。萍哦,他呀--他又怎么样?四他又把前一个月的话跟我提了。萍他说,他要你?四不,他问我肯嫁他不肯。萍你呢?四我先没有说什么,后来他逼着问我,我只好告诉他实话。萍实话?四我没有说别的,我只提我已经许了人家。萍他没有问别的?四没有,他倒说,他要供给我上学。萍上学?(笑)他真呆气!--可是,谁知道,你听了他的话,也许很喜欢的。四你知道我不喜欢,我愿意老陪着你。萍可是我已经快三十了,你才十八,我也不比他的将来有希望,并且我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四萍,你不要同我瞎扯,我现在心里很难过。你得想出法子,他是个孩子,老是这样装着腔,对付他,我实在不喜欢。你又不许我跟他说明白。萍我没有叫你不跟他说。四可是你每次见我跟他在一块儿,你的神气,偏偏--萍我的神气那自然是不快活的。我看见我最喜欢的女人时常跟别人在一块儿。哪怕他是我的弟弟,我也不情愿的。四你看你又扯到别处。萍,你不要扯,你现在到底对我怎么样?你要跟我说明白。萍我对你怎么样?(他笑了。他不愿意说,他觉得女人们都有些呆气,这一句话似乎有一个女人也这样问过他,他心里隐隐有些痛)要我说出来?(笑)那么,你要我怎么说呢?四(苦恼地)萍,你别这样待我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你还--你还这样欺负人。萍(他不喜欢这样,同时又以为她究竟有些不明白)哦!(叹一口气)天哪!四萍,我父亲只会跟人要钱,我哥哥瞧不起我,说我没有志气,我母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她一定恨我。哦,萍,没有你就没有我。我父亲,我哥哥,我母亲,他们也许有一天会不理我,你不能够的,你不能够的。(抽咽)萍四凤,不,不,别这样,你让我好好地想一想。四我的妈最疼我,我的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做事,我怕她万一看出我的谎话,知道我在这里做了事,并且同你……如果你又不是真心的,……那我--那我就伤了我妈的心了。(哭)还有……萍不,凤,你不该这样疑心我。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预备到你那里去。四不,我妈今天回来。萍那么,我们在外面会一会好么?四不成,我妈晚上一定会跟我谈话的。萍不过,明天早车我就要走了。四你真不预备带我走么?萍孩子!那怎么成?四那么,你--你叫我想想。萍我先要一个人离开家,过后,再想法子,跟父亲说明白,把你接出来。四(看着他)也好,那么今天晚上你只好到我家里来。我想,那两间房子,爸爸跟妈一定在外房睡,哥哥总是不在家睡觉,我的房子在半夜里一定是空的。萍那么,我来还是先吹哨;(吹一声)你听得清楚吧?四嗯,我要是叫你来,我的窗上一定有个红灯,要是没有灯,那你千万不要来。萍不要来。四那就是我改了主意,家里一定有许多人。萍好,就这样。十一点钟。四嗯,十一点。[鲁贵由中门上,见四凤和周萍在这里,突然停止,故意地做出懂事的假笑。贵哦!(向四凤)我正要找你。(向萍)大少爷,您刚吃完饭。四找我有什么事?贵你妈来了。四(喜形于色)妈来了,在哪儿?贵在门房,跟你哥哥刚见面,说着话呢。[四凤跑向中门。萍四凤,见着你妈,代我问问好。四谢谢您,回头见。(凤下)贵大少爷,您是明天起身么?萍嗯。贵让我送送您。萍不用,谢谢你。贵平时总是你心好,照顾着我们。您这一走,我同这丫头都得惦记着您了。萍(笑)你又没有钱了吧?贵(好笑)大少爷,您这可是开玩笑了。--我说的是实话,四凤知道,我总是背後说大少爷好的。萍好吧。--你没有事么?贵没事,没事,我只跟您商量点闲拌儿。您知道,四凤的妈来了,楼上的太太要见她,……[繁漪由饭厅上,鲁贵一眼看见她,话说成一半,又吞进去。贵哦,太太下来了!太太,您病完全好啦?(繁漪点一点头)鲁贵直惦记着。繁好,你下去吧。[鲁贵鞠躬由中门下。繁(向萍)他上哪去了?萍(莫明其妙)谁?繁你父亲。萍他有事情,见客,一会儿就回来。弟弟呢?繁他只会哭,他走了。萍(怕和她一同在这间屋里)哦。(停)我要走了,我现在要收拾东西去。(走向饭厅)繁回来,(萍停步)我请你略微坐一坐。萍什么事?繁(阴沉地)有话说。萍(看出她的神色)你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跟我谈似的。繁嗯。萍说吧。繁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景。这不是一天的事情。萍(躲避地)父亲一向是那样,他说一句就是一句的。繁可是人家说一句,我就要听一句,那是违背我的本性的。萍我明白你。(强笑)那么你顶好不听他的话就得了。繁萍,我盼望你还是从前那样诚恳的人。顶好不要学着现在一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态度。你知道我没有你在我面前,这样,我已经很苦了。萍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叫我们见着,互相提醒我们最后悔的事情。繁我不后悔,我向来做事没有后悔过。萍(不得已地)我想,我很明白地对你表示过。这些日子我没有见你,我想你很明白。繁很明白。萍那么,我是个最糊涂,最不明白的人。我后悔,我认为我生平做错一件大事。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父亲。繁(低沉地)但是最对不起的人有一个,你反而轻轻地忘了。萍我最对不起的人,自然也有,但是我不必同你说。繁(冷笑)那不是她!你最对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经引诱的后母!萍(有些怕她)你疯了。繁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着责任;你不能看见了新的世界,就一个人跑。萍我认为你用的这些字眼,简直可怕。这种字句不是在父亲这样--这样体面的家庭里说的。繁(气极)父亲,父亲,你撇开你的父亲吧!体面?你也说体面?(冷笑)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做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萍繁漪,大家庭自然免不了不良分子,不过我们这一支,除了我,……繁都一样,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他从前就引诱过一个良家的姑娘。萍你不要乱说话。繁萍,你再听清楚点,你就是你父亲的私生子!萍(惊异而无主地)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繁请你问你的体面父亲,这是他十五年前喝醉了的时候告诉我的。(指桌上相片)你就是这年青的姑娘生的小孩。她因为你父亲又不要她,就自己投河死了。萍你,你,你简直……--好,好,(强笑)我都承认。你预备怎么样?你要跟我说什么?繁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萍引诱!我请你不要用这两个字好不好?你知道当时的情形怎么样?繁你忘记了在这屋子里,半夜,我哭的时候,你叹息着说的话么?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萍你忘了。那时我年青,我的热叫我说出来这样糊涂的话。繁你忘了,我虽然只比你大几岁,那时,我总还是你的母亲,你知道你不该对我说这种话么?萍哦--(叹一口气)总之,你不该嫁到周家来,周家的空气满是罪恶。繁对了,罪恶,罪恶。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过,你们家里永远是不干净。萍年青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谅么?(苦恼地皱着眉)繁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萍那,那我也不知道,你来说吧!繁(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萍怎么,你要我陪着你,在这样的家庭,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这样活活地闷死么?繁你既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你怎么肯一个人走,把我放在家里?萍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弟的母亲。繁我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萍(冷冷地)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繁(不曾想到他会说这一句话,呆了一下)哦,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这些月,你特别不来看我,是怕你的父亲?萍也可以说是怕他,才这样的吧。繁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不管么?萍这么解释也未尝不可。繁(冷冷地)怎么说,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笑)父亲的儿子?(狂笑)父亲的儿子?(狂笑,忽然冷静严厉地)哼,都是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萍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同你详细解释过,我厌恶这种不自然的关系。我告诉你,我厌恶。我负起我的责任,我承认我那时的错,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你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後会原谅我。我的态度,你现在骂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告诉你,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最末一次谈话了。(走向饭厅门)繁(沉重地语气)站着。(萍立住)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盼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里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萍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自己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请你让我走吧。[周萍由饭厅下,繁漪的眼泪一颗颗地流在腮上,她走到镜台前,照着自己苍白的有皱纹的脸,便嘤嘤地扑在镜台上哭起来。[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看见太太在哭。贵(低声)太太!繁(突然抬起)你来干什么?贵鲁妈来了好半天啦!繁谁?谁来了好半天啦?贵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她来见么?繁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贵(假笑)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有敢惊动您。繁啊你,你刚才在--贵我?我在大客厅里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繁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贵(谄笑)我们家里是个下等人,说话粗里粗气,您可别见怪。繁都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想见一见,跟她谈谈闲话。贵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对了,老爷刚才跟我说,怕明天要下大雨,请太太把老爷的那一件旧雨衣拿出来,说不定老爷就要出去。繁四凤跟老爷检的衣裳,四凤不会拿么?贵我也是这么说啊,您不是不舒服么?可是老爷吩咐,不要四凤,还是要太太自己拿。繁那么,我一会儿拿来。贵不,是老爷吩咐,说现在就要拿出来。繁哦,好,我就去吧。--你现在叫鲁妈进来,叫她在这房里等一等。贵是,太太。[鲁贵下,繁漪的脸更显得苍白,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烦郁。繁(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妒的人,都来吧,我在等候着你们。(望着空空的前面,既而垂下头去,鲁贵上。)贵刚才小当差进来,说老爷催着要。繁(抬头)好,你先去吧。我叫陈妈过去。[繁漪由饭厅下,贵由中门下。移时鲁妈--即鲁侍萍--与四凤上。鲁妈的年级约有四十七岁的光景,鬓发已经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她的眼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望着前面,但是在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少年时静慰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份,旧蓝布裤褂,很洁净地穿在身上。远远地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迫的妇人。她的高贵的气质和她的丈夫的鄙俗,好小,恰成一个强烈地对比。[她的头还包着一条白布手巾,怕是坐火车围着避上的,她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尤其因为刚刚见着两年未见的亲儿女,神色还是快慰地闪着快乐的光彩。她的声音很低,很沉稳,语音像一个南方人曾经和北方人相处很久,夹杂着许多模糊,轻快的南方音,但是她的字句说得很清楚。她的牙齿非常整齐,笑的时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对深深的笑涡,叫我们想起来四凤笑时口旁一对浅浅的涡影。[鲁妈拉着女儿的手,四凤就像个小鸟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提着一个旧包袱。他骄傲地笑着,比起来,这母女的单纯的欢欣,他更是粗鄙了。四太太呢?贵就下来。四妈,您坐下。(鲁妈坐)您累么?鲁不累。四(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凉水。鲁不,不要走,我不热。贵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妈),这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桔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鲁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回,回头跟我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贵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鲁(和蔼地笑着)真的,说了那么半天。(笑望着四凤)连我在火车上搭的白手巾都忘了解啦。(要解它)四(笑着)妈,您让我替您解开吧。(走过去解。这里,鲁贵走到小茶几旁,又偷偷地把烟放在自己的烟盒里。)鲁(解下白手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你看我的头发,不要叫人家笑。四不,不,一点都不脏。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鲁哦,凤儿,你看我的记性。谈了这半天,我忘记把你顶喜欢的东西跟你拿出来啦。四什么?妈。鲁(由身上拿出一个小包来)你看,你一定喜欢的。四不,您先别给我看,让我猜猜。鲁好,你猜吧。四小石娃娃?鲁(摇头)不对,你太大了。四小粉扑子。鲁(摇头)给你那个有什么用?四哦,那一定是小针线盒。鲁(笑)差不多。四那您叫我打开吧。(忙打开纸包)哦!妈!顶针!银顶针!爸,您看,您看!(给鲁贵看)。贵(随声说)好!好!四这顶针太好看了,上面还镶着宝石。贵什么?(走两步,拿来细看)给我看看。鲁这是学校校长的太太送给我的。校长丢了个要紧的钱包,叫我拾着了,还给他。校长的太太就非要送给我东西,拿出一大堆小手饰叫我挑,送给我的女儿。我就捡出这一件,拿来送给你,你看好不好?四好,妈,我正要这个呢。贵咦,哼,(把顶针交给四凤)得了吧,这宝石是假的,你挑得真好。四(见着母亲特别欢喜说话,轻蔑地)哼,您呀,真宝石到了您的手里也是假的。鲁凤儿,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四(撒娇)妈您不知道,您不在这儿,爸爸就拿我一个人撒气,尽欺负我。贵(看不惯他妻女这样"乡气",于是轻蔑地)你看你们这点穷相,走到大家公馆,不来看看人家的阔排场,尽在一边闲扯。四凤,你先把你这两年的衣裳给你妈看看。四(白眼)妈不稀罕这个。贵你不也有点手饰么?你拿出来给你妈开开眼。看看还是我对,还是把女儿关在家里对?鲁(想鲁贵)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你,这两年写信的时候也总不断地提醒你,我说过我不愿意把我的女儿送到一个阔公馆,叫人家使唤。你偏--(忽然觉得这不是谈家事的地方,回头向四凤)你哥哥呢?四不是在门房里等着我们么?贵不是等着你们,人家等着见老爷呢。(向鲁妈)去年我叫人跟你捎个信,告诉你大海也当了矿上的工头,那都是我在这而嘀咕上的。四(厌恶她父亲又表白自己的本领)爸爸,您看哥哥去吧。他的脾气有点不好,怕他等急了,跟张爷刘爷们闹起来。贵真他妈的。这孩子的狗脾气我倒忘了,(走向中门,回头)你们好好在这屋子里坐一会,别乱动,太太一会儿就下来。[鲁贵下。母女见鲁贵走后,如同犯人望见看守走了一样,舒展地吐出一口气来。母女二人相对默然地笑了一笑,刹那间,她们脸上又浮出欢欣,这次是由衷心升起来愉快的笑。鲁(伸出手来,向四凤)哦,孩子,让我看看你。[四凤走到母亲前,跪下。四妈,您不怪我吧?您不怪我这次没听您的话,跑到周公馆做事吧?鲁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下车走到家里,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在这儿。四妈,我怕您生气,我怕您难过,我不敢告诉您。--其实,妈,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像我这样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鲁不,你以为妈怕穷么?怕人家笑我们穷么?不,孩子,妈最知道认命,妈最看得开,不过,孩子,我怕你太年青,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道这世界太--人的心太--。(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家的太太真怪!她要见我干什么?四嗯,嗯,是啊(她的恐惧来了,但是她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太没有多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着很相近,所以想请妈来谈谈。鲁(不信地)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就是家俱太旧了点。这是--?四这是老爷用的红木书桌,现在做摆饰用了。听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老爷偏偏喜欢用,到哪儿带到哪儿。鲁那个(指着有镜台的柜)是什么?四那也是件老东西,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的家俱多笨哪。鲁咦,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四您也觉得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夏天反而要关窗户。鲁(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四(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鲁对了,梦似的。--奇怪,这地方怪得很,这地方忽然叫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情。(低下头坐下)四(慌)妈,您怎么脸上发白?您别是受了暑,我给您拿一杯冷水吧。鲁不,不是,你别去,--我怕得很,这屋子有鬼怪!四妈,您怎么啦?鲁我怕得很,忽然我把三十年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已经忘了许多年的人又在我心里转。四凤,你摸摸我的手。四(摸鲁妈的手)冰凉,妈,您可别吓坏我。我胆子小,妈,妈,--这屋子从前可闹过鬼的!鲁孩子,你别怕,妈不怎么样。不过,四凤,我好像我的魂来过这儿似的。四妈,您别瞎说啦,您怎么来过?他们二十年前才搬到这儿北方来,那时候,您不是这在南方么?鲁不,不,我来过。这些家俱,我想不起来--我在哪见过。四妈,您的眼不要直瞪瞪地望着,我怕。鲁别怕,孩子,别怕,孩子。(声音愈低,她用力地想,她整个的人,缩,缩到记忆的最下层深处。)四妈,您看那个柜干什么?那就是从前死了的第一个太太的东西。鲁(突然低声颤颤地向四凤)凤儿,你去看,你去看,那柜子靠右第三个抽屉里,有没有一只小孩穿的绣花虎头鞋。四妈,您怎么拉?不要这样疑神疑鬼地。鲁凤儿,你去,你去看一看。我心里有点怯,我有点走不动,你去!四好我去看。[她有到柜前,拉开抽斗,看。鲁(急)有没有?四没有,妈。鲁你看清楚了?四没有,里面空空地就是些茶碗。鲁哦,那大概是我在做梦了。四(怜惜她的母亲)别多说话了,妈,静一静吧,妈,您在外受了委屈了,(落泪)从前,您不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可怜的妈呀。(抱着她)好一点了么?鲁不要紧的。--刚才我在门房听见这家里还有两位少爷?四嗯!妈,都很好,都很和气的。鲁(自言自语地)不,我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多呆。不成。不成。四妈,您说什么?这儿上上下下都待我很好。妈,这里老爷太太向来不骂底下人,两位少爷都很和气的。这周家不但是活着的人心好,就是死了的人样子也是挺厚道的。鲁周?这家里姓周?四妈,您看您,您刚才不是问着周家的门进来的么?怎么会忘了?(笑)妈,我明白了,您还是路上受热了。我先跟你拿着周家第一个太太的像片,给您看。我再跟你拿点水来喝。[四凤在镜台上拿了像片过来,站在鲁妈背後,给她看。鲁(拿着像片,看)哦!(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手发颤。)四(站在鲁妈背後)您看她多好看,这就是大少爷的母亲,笑得多美,他们并说还有点像我呢。可惜,她死了,要不然,--(觉得鲁妈头向前倒)哦,妈,您怎么啦?您怎么?鲁不,不,我头晕,我想喝水。四(慌,掐着鲁妈的手指,搓着她的头)妈,您到这边来!(扶鲁妈到一个大的沙发前,鲁妈手里还紧紧地拿着相片)妈,您在这儿躺一躺。我跟您拿水去。[四凤由饭厅门忙跑下。鲁哦,天哪。我是死了的人!这是真的么?这张相片?这些家俱?怎么会?--哦,天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哦,好不公平的天哪!(哭泣)[四凤拿水上,鲁妈忙擦眼泪。四(持水杯,向鲁妈)妈,您喝一口,不,再喝几口。(鲁妈饮)好一点了么?鲁嗯,好,好啦。孩子,你现在就跟我回家。四(惊讶)妈,您怎么啦?[由饭厅传出繁漪喊"四凤"的声音。鲁谁喊你?四太太。繁漪声四凤!四唉。繁漪声四凤,你来,老爷的雨衣你给放在哪儿啦?四(喊)我就来。(向鲁妈)您等一等,我就回来。鲁好,你去吧。[四凤下。鲁妈周围望望,走到柜前,抚摸着她从前的家俱,低头沉思。忽然听见屋外花园里走路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等候着。[鲁贵由中门上。贵四凤呢?鲁这儿的太太叫了去啦。贵你回头告诉太太,说找着雨衣,老爷自己到这儿来穿,还要跟太太说几句话。鲁老爷要到这屋里来?贵嗯,你告诉清楚了,别回头老爷来到这儿,太太不在,老头儿又发脾气了。鲁你跟太太说吧。贵这上上些些许多底下人都得我支派,我忙不开,我可不能等。鲁我要回家去,我不见太太了。贵为什么?这次太太叫你来,我告诉你,就许有点什么很要紧的事跟你谈谈。鲁我预备带着凤儿回去,叫她辞了这儿的事。贵什么?你看你这点--[周繁漪由饭厅上。贵太太。繁(向门内)四凤,你先把那两套也拿出来,问问老爷要哪一件。(里面答应)哦,(吐出一口气,向鲁妈)这就是四凤的妈吧?叫你久等了。贵等太太是应当的。太太准她来跟您请安就是老大的面子。(四凤由饭厅出,拿雨衣进。)繁请坐!你来了好半天啦。(鲁妈只在打量着,没有坐下。)鲁不多一会,太太。四太太。把这三件雨衣都送给老爷那边去啦。贵老爷说放在这儿,老爷自己来拿,还请太太等一会,老爷见您有话说呢。繁知道了。(向四凤)你先到厨房,把晚饭的菜看看,告诉厨房一下。四是,太太。(望着鲁贵,又疑惧地望着繁漪由中门下。繁鲁贵,告诉老爷,说我同四凤的母亲谈话,回头再请他到这儿来。贵是,太太。(但不走)繁(见鲁贵不走)你有什么事么?贵太太,今天早上老爷吩咐德国克大夫来。繁二少爷告诉过我了。贵老爷刚才吩咐,说来了就请太太去看。繁我知道了。好,你去吧。[鲁贵由中门下。繁(向鲁妈)坐下谈,不要客气。(自己坐在沙发上)鲁(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我刚下火车,就听见太太这边吩咐,要为来见见您。繁我常听四凤提到你,说你念过书,从前也是很好的门第。鲁(不愿提到从前的事)四凤这孩子很傻,不懂规矩,这两年叫您多生气啦。繁不,她非常聪明,我也很喜欢她。这孩子不应当叫她伺候人,应当替她找一个正当的出路。鲁太太多夸奖她了。我倒是不愿意这孩子帮人。繁这一点我很明白。我知道你是个知书答礼的人,一见面,彼此都觉得性情是直爽的,所以我就不妨把请你来的原因现在跟你说一说。鲁(忍不住)太太,是不是我这小孩平时的举动有点叫人说闲话?繁(笑着,故为很肯定地说)不,不是。[鲁贵由中门上。贵太太。繁什么事?贵克大夫已经来了,刚才汽车夫接来的,现时在小客厅等着呢。繁我有客。贵客?--老爷说请太太就去。繁我知道,你先去吧。[鲁贵下。繁(向鲁妈)我先把我家里的情形说一说。第一我家里的女人很少。鲁是,太太。繁我一个人是个女人,两个少爷,一位老爷,除了一两个老妈子以外,其余用的都是男下人。鲁是,太太,我明白。繁四凤的年级很青,哦,她才十九岁,是不是?鲁不,十八。繁那就对了,我记得好像比我的孩子是大一岁的样子。这样年青的孩子,在外边做事,又生得很秀气的。鲁太太,如果四凤有不检点的地方,请您千万不要瞒我。繁不,不,(又笑了)她很好的。我只是说说这个情形。我自己有一个孩子,他才十七岁,--恐怕刚才你在花园见过--一个不十分懂事的孩子。[鲁贵自书房门上。贵老爷催着太太去看病。繁没有人陪着克大夫么?贵王局长刚走,老爷自己在陪着呢。鲁太太,您先看去。我在这儿等着不要紧。繁不,我话还没有说完。(向鲁贵)你跟老爷说,说我没有病,我自己并没有要请医生来。贵是,太太。(但不走)繁(看鲁贵)你在干什么?贵我等太太还有什么旁的事情要吩咐。繁(忽然想起来)有,你跟老爷回完话之後,你出去叫一个电灯匠,刚才我听说花园藤萝架上的就电线落下来了,走电,叫他赶快收拾一下,不要电了人。贵是,太太。[贵由中门下。繁(见鲁妈立起)鲁奶奶,你还是坐呀。哦,这屋子又闷起来啦。(走到窗户,把窗户打开,回来,坐)这些天我就看着我这孩子奇怪,谁知这两天,他忽然跟我说他很喜欢四凤。鲁什么?繁也许预备要帮助她学费,叫她上学。鲁太太,这是笑话。繁我这孩子还想四凤嫁给他。鲁太太,请您不必往下说,我都明白了。繁(追一步)四凤比我的孩子大,四凤又是很聪明的女孩子,这种情形--鲁(不喜欢繁漪的暧昧的口气)我的女儿,我总相信是个懂事,明白大体的孩子。我向来不愿意她到大公馆帮人,可是我信得过,我的女儿就帮这儿两年,她总不会做出一点糊涂事的。繁鲁奶奶,我也知道四凤是个明白的孩子,不过有了这种不幸的情形,我的意思,是非常容易叫人发生误会的。鲁(叹气)今天我到这儿来是万没想到的事,回头我就预备把她带走,现在我就请太太准了她的长假。繁哦,哦,--如果你以为这样办好,我也觉得很妥当的,不过有一层,我怕,我的孩子有点傻气,他还是会找到你家里见四凤的。鲁您放心。我后悔得很,我不该把这个孩子一个人交给她的父亲管的,明天,我准离开此地,我会远远地带她走,不会见着周家的人。太太,我想现在带着我的女儿走。繁那么,也好。回头我叫帐房把工钱算出来。她自己的东西我可以派人送去,我有一箱子旧衣服,也可以带去,留着她以後在家里穿。鲁(自语)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坐在沙发上,落泪)天哪。繁(走到鲁妈面前)不要伤心,鲁奶奶。如果钱上有什么问题,尽管到我这儿来,一定有办法。好好地带她回去,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教育她,自然比这儿好的。[朴园由书房上。朴繁漪!(繁漪抬头。鲁妈站起,忙躲在一旁,神色大变,观察他。)你怎么还不去?繁(故意地)上哪儿?朴克大夫在等你,你不知道么?繁克大夫,谁是克大夫?朴跟你从前看病的克大夫。繁我的药喝够了,我不预备在喝了。朴那么你的病……繁我没有病。朴(忍耐)克大夫是我在德国的好朋友,对于妇科很有研究。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他一定治得好。繁谁说我的神经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没有病!朴(冷酷地)你当着人这样胡喊乱闹,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病忌医,不肯叫医生治,这不就是神经上的病态么?繁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向饭厅门走)朴(大声喊)站住!你上哪儿去?繁(不在意地)到楼上去。朴(命令地)你应当听话。繁(好像不明白地)哦!(停,不经意地打量他)你看你!(尖声笑两声)你简直叫我想笑。(轻蔑地笑)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样一个人啦!(又大笑,由饭厅跑下,重重地关上门。)朴来人![仆人上。仆人老爷!朴太太现在在楼上。你叫大少爷陪着克大夫到楼上去跟太太看病。仆人是,老爷。朴你告诉大少爷,太太现在神经病很重,叫他小心点,叫楼上老妈子好好地看着太太。仆人是,老爷。朴还有,叫大少爷告诉克大夫,说我有点累,不陪他了。仆人是,老爷。[仆人下。朴园点着一枝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朴(向鲁妈)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鲁(看着他)大概是的。朴(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旧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鲁嗯。朴(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鲁(看着他)不知道,老爷。朴你是新来的下人?鲁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朴你的女儿?鲁四凤是我的女儿。朴那你走错屋子了。鲁哦。--老爷没有事了?朴(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鲁哦。(很自然地走到窗户,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朴(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鲁妈停)你--你贵姓?鲁我姓鲁。朴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鲁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朴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鲁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朴(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鲁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朴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鲁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朴(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鲁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朴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鲁哦,好地方。朴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鲁是,老爷。朴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鲁哦。朴你知道么?鲁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朴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鲁说不定,也许记得的。朴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呢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鲁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朴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鲁姓梅的?朴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鲁不敢说。朴哦。鲁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朴哦?你说说看。鲁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朴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鲁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朴(苦痛)哦!鲁这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朴(汗涔涔地)哦。鲁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朴(抬起头来)你姓什么?鲁我姓鲁,老爷。朴(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鲁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朴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鲁亲戚?朴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鲁哦--那用不着了。朴怎么?鲁这个人现在还活着。朴(惊愕)什么?鲁她没有死。朴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鲁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朴哦,救活啦?鲁以後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朴那么,她呢?鲁一个人在外乡活着。朴那个小孩呢?鲁也活着。朴(忽然立起)你是谁?鲁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朴哦。鲁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鲁我前几天还见着她!朴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鲁嗯,就在此地。朴哦!鲁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朴不,不,谢谢你。鲁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朴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鲁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朴以後她又嫁过两次?鲁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朴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鲁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朴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鲁旧衬衣?朴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鲁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朴要哪一件?鲁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朴(惊愕)梅花?鲁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朴(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鲁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朴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鲁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朴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鲁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朴(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鲁不是我要来的。朴谁指使你来的?鲁(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朴(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鲁(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朴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级,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鲁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朴从前的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鲁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後,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朴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鲁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抱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朴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鲁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个个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做过的事。朴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鲁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朴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俱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动向,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鲁(低头)哦。朴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祢补我的罪过。鲁(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不必说了。朴那更好了。那么我见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鲁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朴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鲁你不明白。他永远不会知道的。朴那双方面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鲁他在你的矿上做工。朴我问,他现在在哪儿?鲁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朴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鲁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朴(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励罢工,反对我!鲁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朴(沉静)他还是我的儿子。鲁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朴(忽然)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鲁什么?朴留着你养老。鲁(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朴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那么,我先说我的意思。你听着,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四凤也要回家。不过--鲁你不要怕,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你放心,我不会的。大后天我就会带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这是一场梦,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朴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鲁什么?朴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鲁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朴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鲁(停一停)我,我要点东西。朴什么?说吧?鲁(泪满眼)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朴你想见他?鲁嗯,他在哪儿?朴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鲁不过是什么?朴他很大了。鲁(追忆)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朴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鲁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么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朴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後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鲁好,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朴(由衣内取出皮夹的支票签好)很好,这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算是拟补我一点罪过。鲁(接过支票)谢谢你。(慢慢撕碎支票)朴侍萍。鲁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那钱就算得清的。朴可是你--[外面争吵声。鲁大海的声音:"放开我,我要进去。"三四个男仆声:"不成,不成,老爷睡觉呢。"门外有男仆等与大海的挣扎声。朴(走至中门)来人!(仆人由中门进)谁在吵?仆人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他不讲理,非见老爷不可。朴哦。(沉吟)那你叫他进来吧。等一等,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楼,我有话问他。仆人是,老爷。[仆人由中门下。朴(向鲁妈)侍萍,你不要太固执。这一点钱你不收下,将来你会后悔的。鲁(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仆人领着大海进,大海站在左边,三四仆人立一旁。大(见鲁妈)妈,您还在这儿?朴(打量鲁大海)你叫什么名字?大(大笑)董事长,您不要向我摆架子,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朴你?我只知道你是罢工闹得最凶的工人代表。大对了,一点儿也不错,所以才来拜望拜望您。朴你有什么事吧?大董事长当然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朴(摇头)我不知道。大我们老远从矿上来,今天我又在您府上大门房里从早上六点钟一直等到现在,我就是要问问董事长,对于我么工人的条件,究竟是允许不允许?朴哦,那么--那么,那三个代表呢?大我跟你说吧,他们现在正在联络旁的工会呢。朴哦,--他们没告诉旁的事情么?大告诉不告诉于你没有关系。--我问你,你的意思,忽而软,忽而硬,究竟是怎么回子?[周萍由饭厅上,见有人,即想退回。朴(看萍)不要走,萍儿!(视鲁妈,鲁妈知萍为其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萍是,爸爸。朴(指身侧)萍儿,你站在这儿。(向大海)你这么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事情的。大哼,你们的手段,我都明白。你们这样拖延时候不就是想去花钱收买少数不要脸的败类,暂时把我们骗在这儿。朴你的见地也不是没有道理。大可是你完全错了。我们这次罢工是有团结的,有组织的。我们代表这次来并不是来求你们。你听清楚,不求你们。你们允许就允许;不允许,我们一直罢工到底,我们知道你们不到两个月整个地就要关门的。朴你以为你们那些代表们,那些领袖们都可靠吗?大至少比你们只认识洋钱的结合要可靠得多。朴那么我给你一件东西看。[朴园在桌上找电报,仆人递给他;此时周冲偷偷由左书房进,在旁偷听。朴(给大海电报)这是昨天从矿上来的电报。大(拿过去看)什么?他们又上工了。(放下电报)不会,不会。朴矿上的工人已经在昨天早上复工,你当代表的反而不知道么?大(惊,怒)怎么矿上警察开枪打死三十个工人就白打了么?(又看电报,忽然笑起来)哼,这是假的。你们自己假作的电报来离间我们的。(笑)哼,你们这种卑鄙无赖的行为!萍(忍不住)你是谁?敢在这儿胡说?朴萍儿!没有你的话。(低声向大海)你就这样相信你那同来的代表么?大你不用多说,我明白你这些话的用意。朴好,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大(笑)你不要骗小孩子,复工的合同没有我们代表的签字是不生效力的。朴哦,(向仆)合同!(仆由桌上拿合同递他)你看,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大(看合同)什么?(慢慢地,低声)他们三个人签了字。他们怎么会不告诉我就签了字呢?他们就这样把我不理啦?朴对了,傻小子,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成的。大那三个代表呢?朴昨天晚车就回去了。大(如梦初醒)他们三个就骗了我了,这三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他们就把矿上的工人们卖了。哼,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董事长,你们的钱这次又灵了。萍(怒)你混帐!朴不许多说话。(回头向大海)鲁大海,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说话--矿上已经把你开除了。大开除了?冲爸爸,这是不公平的。朴(向冲)你少多嘴,出去!(冲由中门走下)大哦,好,好,(切齿)你的手段我早就领教过,只要你能弄钱,你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你还--朴你胡说!鲁(至大海前)别说了,走吧。大哼,你的来历我都知道,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在叫江堤出险--朴(低声)下去![仆人等啦他,说"走!走!"大(对仆人)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放开我。我要说,你故意淹死了二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你现在还--萍(忍不住气,走到大海面前,重重地大他两个嘴巴。)你这种混帐东西!(大海立刻要还手,倒是被周宅的仆人们拉住。)打他。大(向萍高声)你,你(正要骂,仆人一起打大海。大海头流血。鲁妈哭喊着护大海。)朴(厉声)不要打人!(仆人们停止打大海,仍拉着大海的手。)大放开我,你们这一群强盗!萍(向仆人)把他拉下去。鲁(大哭起来)哦,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萍前,抽咽)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萍你是谁?鲁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大妈,别理这东西,您小心吃了他们的亏。鲁(呆呆地看着萍的脸,忽而又大哭起来)大海,走吧,我们走吧。(抱着大海受伤的头哭。)萍(过意不去地)父亲。朴你太鲁莽了。萍可是这个人不应该乱侮辱父亲的名誉啊。[半晌。朴克大夫给你母亲看过了么?萍看完了,没有什么。朴哦,(沉吟,忽然)来人![仆人由中门上。朴你告诉太太,叫她把鲁贵跟四凤的工钱算清楚,我已经把他们辞了。仆人是,老爷。萍怎么?他们两个怎么样了?朴你不知道刚才这个工人也姓鲁,他就是四凤的哥哥么?萍哦,这个人就是四凤的哥哥?不过,爸爸--朴(向下人)跟太太说,叫帐房跟鲁贵同四凤多算两个月的工钱,叫他们今天就去。去吧。[仆人由饭厅下。萍爸爸,不过四凤同鲁贵在家里都很好。很忠诚的。朴哦,(呵欠)我很累了。我预备到书房歇一下。你叫他们送一碗浓一点的普洱茶来。萍是,爸爸。[朴园由书房下。萍(叹一口气)嗨!(急由中门下,冲适由中门上。)冲(着急地)哥哥,四凤呢?萍我不知道。冲是父亲要辞退四凤么?萍嗯,还有鲁贵。冲即使她的哥哥得罪了父亲,我们不是把人家打了么?为什么欺负这么一个女孩子干什么?萍你可问父亲去。冲这太不讲理了。萍我也这样想。冲父亲在哪儿?萍在书房里。[冲走至书房,萍在屋里踱来踱去。四凤由中门走进,颜色苍白,泪还垂在眼角。萍(忙走至四凤前)四凤,我对不起你,我实在不认识他。四(用手摇一摇,满腹说不出的话。)萍可是你哥哥也不应该那样乱说话。四不必提了,错得很。(即向饭厅去)萍你干什么去?四我收拾我自己的东西去。再见吧,明天你走,我怕不能见你了。萍不,你不要去。(拦住她)四不,不,你放开我。你不知道我们已经叫你们辞了么?萍(难过)凤,你--你饶恕我么?四不,你不要这样。我并不怨你,我知道早晚是有这么一天的,不过,今天晚上你千万不要来找我。萍可是,以後呢?四那--再说吧!萍不,四凤,我要见你,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见你,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四凤,你……四不,无论如何,你不要来。萍那你想旁的法子来见我。四没有旁的法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什么情形么?萍要这样,我是一定要来的。四不,不,你不要胡闹,你千万不……[繁漪由饭厅上。四哦,太太。繁你们在那而啊!(向四凤)等一回,你的父亲叫电灯匠就回来。什么东西,我可以交给他带回去。也许我派人跟你送去--你家住在什么地方?四杏花巷十号。繁你不要难过,没事可以常来找我。送你的衣服,我回头叫人送到你那里去。是杏花巷十号吧?四是,谢谢太太。[鲁妈在外面叫"四凤!四凤!"四妈,我在这儿。[鲁妈由中门上。鲁四凤,收拾收拾零碎的东西,我们先走吧。快下大雨了。[风声,雷声渐起。四是,妈妈。鲁(向繁漪)太太,我们走了。(向四凤)四凤,你跟太太谢谢。四(向太太请安)太太,谢谢!(含着眼泪看萍,萍缓缓地转过头去。)[鲁妈与四凤由中门下,风雷声更大。繁萍,你刚才同四凤说的什么?萍你没有权利问。繁萍,你不要以为她会了解你。萍这是什么意思?繁你不要再骗我,我问你,你说要到哪儿去?萍用不着你问。请你自己放尊重一点。繁你说,你今天晚上预备上哪儿去?萍我--(突然)我找她。你怎么样?繁(恫吓地)你知道她是谁,你是谁么?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真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过去这些日子,我知道你早明白的很,现在你既然愿意说破,我当然不必瞒你。繁你受过这样高等教育的人现在同这么一个底下人的女儿,这是一个下等女人--萍(爆烈)你胡说!你不配说她下等,你不配,她不像你,她--繁(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萍我已经打算好了。繁好,你去吧!小心,现在(望窗外,自语,暗示着恶兆地)风暴就要起来了!萍(领悟地)谢谢你,我知道。[朴园由书房上。朴你们在这儿说什么?萍我正跟母亲说刚才的事呢。朴他们走了么?繁走了。朴繁漪,冲儿又叫我说哭了,你叫他出来,安慰安慰他。繁(走到书房门口)冲儿!冲儿!(不听见里面答应的声音,便走进去。)[外面风雷声大作。朴(走到窗前望外面,风声甚烈,花盆落地大碎的声音。)萍儿,花盆叫大风吹倒了,你叫下人快把这窗关上。大概是暴风雨就要下来了。萍是,爸爸!(由中门下)[朴园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闪电。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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