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剧本首先送到了郑振铎手上,后来被沈雁冰发掘,曾经历过一段时间的寂寞期。文学史给了《雷雨》很高的评价,甚至有些资料中称其为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个人认为是属于这是失实的评价,也许我认为当下的读者要更多地相信自己的阅读体验,而不是更多地强迫自己去接受文学史中理论的灌输,让《雷雨》成为名著的更多是它的文学史意义,而不是美学意义。
时年二十三岁的青年曹禺,能够构思出这样一出完整的戏剧,当属难得,场景的布置,对话的描写很多都展露出天才的光芒。美中不足在于思想性和艺术性,当然很多评论家喜欢大谈《雷雨》中影射的社会现实,背后隐藏的批判意义,不想对此有所评论。人物的塑造缺乏美感是《雷雨》的一大问题,八个人物基本都陷入线性思维的囹圄。如果说这部戏剧体现出曹禺的才华,我举双手赞同,但如果说它体现出曹禺的天才,我认为可稍容再议。
在《雷雨》中,人物都是没有什么转圜空间的。其中繁漪、周朴园这三个人物是最单薄的,其中周冲为甚,他身上有太多曹禺对贾宝玉的想象,周萍则可以设定得更腹黑和邪恶一些。出场的时候,繁漪在周朴园眼中就是一个精神病人,这种粗暴的设定直接切断了周朴园与繁漪之间交流的可能性,所以他与繁漪谈论得总是精神病、德国的克医生。周朴园让周萍跪在繁漪面前请她喝药的情节,以及周朴园在第四幕中突然和颜悦色与周冲沟通的情节都属画蛇添足,作者想要制造一些不平凡的效果,却忽视了这些效果与该剧本身的兼容性。
有些评论者会强行建立《雷雨》与五四精神之间的联系,比如谈到小说发生的事件在曹禺创作这部戏剧时的十年前,也就是1923年,周萍带着五四的新空气从乡下归来,周冲身上体现出五四新思想的光芒。前者不敢苟同,周萍认为与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处女做爱能够抚平自己与后母乱伦所带来的精神失序,如果这是来自五四的新空气,那么这股新空气太过激进。
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子王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次他并不感觉的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恶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热烈地狂歌,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衰,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雷雨》第一幕再来谈后者,周冲这个角色的定位是傻白甜、小鲜肉、有些圣母婊的气质,与周公馆的环境是格格不入的,他身上有哈姆雷特、贾宝玉等青年人的影子,是单纯的代言人,出场时会让人眼前一亮,但虚有其表而无内涵,他的存在更多地是与繁漪、周萍、周朴园等人的复杂形成对立,并带有强烈的救赎性,类似于《繁花》中的蓓蒂,《百年孤独》的雷梅黛丝,《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阿美利加,但遗憾的是,周冲像一块松散的面团,不具备例中人物的独立性。
《雷雨》写得最好的部分是第三幕,在这一幕中周冲与鲁大海之间的对话是写得是非常高妙的,能有这般天赋,曹禺的确算得上是现代文学史中的天才。
周冲负责扮演的其实是一个天真的儿童,他与鲁大海的对话背后牵扯到一个善良的富家公子与偏执的平民工人之间价值观的对抗。周冲虽是儿童的视角,充满幻想,显得幼稚,但积极乐观,绝不偏激,代表着一种极强的可塑性。鲁大海虽是成人的视角,但观念刻板,非黑即白,固执己见。存在于鲁大海等人心中阶级偏见与生活的实际面目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距,这是《雷雨》要侧重于表现的一点。鲁大海的观点是非黑即白的,他认为富人都是坏的,穷人都是好的,富人和穷人不可能在一起。而实际情况是周朴园忘不了梅侍萍,周萍和周冲都讨厌出身高贵、受过教育的小姐。这是《雷雨》给我们提出的一个非常有价值的问题。
接下来谈谈繁漪这个《雷雨》中最美的女人,诚然四凤是个明星角色,在剧中有周萍、周冲两个追求者,是女性食物链的顶端,但其实在容貌和魅力上都是比不过繁漪的,《雷雨》的女性视野主要由繁漪来撑起,鲁侍萍、四凤都像是她的陪衬,她拥有很多独立戏份。
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家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样。——《雷雨》第一幕繁漪的设定是对鸳鸯蝴蝶派小说中一些女性的复刻,在人物自然性层面上稍显残缺,但曹禺用对话的经营部分弥补了这方面的缺憾。繁漪认为周公馆内天气又闷又热,其实是在表达一个女性在欲望炙烤下的空虚与烦躁,但实际上这种愤懑和绝望又更多为剧情服务的成分,而在情理上很难说通,作者本应为我们呈现出一个人格更加丰富和全面的繁漪。《妻妾成群》中颂莲对那口井的故事已经猜到七七八八,但依然会尽力地讨好陈佐千,要知道,这其中还有毓如、卓云等人的打压与争风吃醋,而繁漪并没有竞争对手,尚有一定姿色,周朴园也非不解风情之人,她竟然会对这个家族产生一种难以理解的恨,与周朴园没有任何情感方面的交互(作者一劳永逸地设定了周朴园一定把她当疯子看的背景,但实际上繁漪一点都没有疯),追着周萍死缠烂打。繁漪的魅力在于纡尊降贵地向周萍表露心迹时的歇斯底里,以及这种气急败坏中散发出来的小女人性情。
萍 哦——(叹一口气)总之,你不该嫁到周家来,周家的空气满是罪恶。繁 对了,罪恶,罪恶。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过,你们家里永远是不干净。萍 年青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谅么?(苦恼地皱着眉)繁 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萍 那,那我也不知道,你来说吧!繁 (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萍 怎么,你要我陪着你,在这样的家庭,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这样活活地闷死么?繁 你既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你怎么肯一个人走,把我放在家里?萍 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弟的母亲。繁 我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萍 (冷冷地)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繁 (不曾想到他会说这一句话,呆了一下)哦,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这些月,你特别不来看我,是怕你的父亲?萍 也可以说是怕他,才这样的吧。繁 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不管么?萍 这么解释也未尝不可。繁 (冷冷地)怎么说,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笑)父亲的儿子?(狂笑)父亲的儿子?(狂笑,忽然冷静严厉地)哼,都是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萍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同你详细解释过,我厌恶这种不自然的关系。我告诉你,我厌恶。我负起我的责任,我承认我那时的错,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你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後会原谅我。我的态度,你现在骂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告诉你,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最末一次谈话了。(走向饭厅门)繁 (沉重地语气)站着。(萍立住)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盼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里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萍 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自己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请你让我走吧。[周萍由饭厅下,繁漪的眼泪一颗颗地流在腮上,她走到镜台前,照着自己苍白的有皱纹的脸,便嘤嘤地扑在镜台上哭起来。]——《雷雨》第二幕繁 (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妒的人,都来吧,我在等候着你们。(望着空空的前面,既而垂下头去,鲁贵上。)——《雷雨》第二幕实际上通读《雷雨》你会发现繁漪这个角色是单调的,性格上没有任何迂回的空间,与环境的交互也很生硬,你似乎看到她越界的可能性,但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作者呈现给你的幻觉。在她身上难以体现出女性真正意义上的品格,更无法寻觅到更多人性中永恒的品质。她无法像美狄亚那样残暴,也没有梅珊的放诞风流,总是在重复着她对周萍的爱,她的苦闷与孤独,尽管这两者都是极为无趣的。她在剧情逼仄的框架里痛苦地喘息。
繁漪的存在还有另外一层意义,她代表着一块非常必要的性格拼图。一个容貌艳丽,有怨妇特质的女人,她让《雷雨》中的女性群像不再单调,并驱动了大量剧情的进行。某些评论家认为不仅在中国现代文学,而且在整个中国文学,两千年来从《诗经》开始到当代,蘩漪这个人物可以成为比较永恒的一个文学经典,对于这样的评价,我只能报之一笑,一些评论家在孜孜不倦地拉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高度,只为了满足他们委心逐辞的表达欲罢了。
鲁贵奸诈油滑,属市井棍徒,鲁大海耿直中带着冲动,四凤带着些反抗性,鲁侍萍但总体平庸,周萍的表达基本围绕着对旧事的悔恨,这些人物都肩负着太多作者强加于上的使命,而周冲作为一个缓冲带,因为作者赋予他的使命感是最弱的,他本可以自由发挥,但在大部分剧本中表现得不尽如人意,惟有第三幕的场外剧中让我们看到一个有思想、有逻辑、有感情的好青年。
对于梅侍萍这个形象,一些评论者的评价完全是想当然的。有些评论者认为,梅侍萍是一个个性十足的女人,她在三十年前被迫离开周公馆,是由于她不愿意委屈自己去做周朴园的妾,所以她选择了决绝的离去,从这个层面上,她是一个比繁漪更加有个性的女人,因为繁漪为了要跟周萍在一起,甚至说愿意容忍和四凤一起住。若按此说,繁漪是门第不错的小姐,为何最后沦落到顾影自怜,作者对繁漪的家族是基本未着墨的,她的家族成员呢?再者,鲁侍萍是一个个性十足的女人,所以她宁愿嫁给好逸恶劳、庸俗可憎、且手脚不干净的赌徒鲁贵,也不愿意去做周朴园的妾。如此有个性的鲁侍萍对鲁贵低眉顺耳,甚至于说服服帖帖。
贵 (只顾嘴头说得畅快,如同自己是唯一的牺牲者一样)我告诉你,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我受人家的气,受你们的气。现在好,连想受人家的气也不成了,我跟你们一块儿饿着肚子等死。你们想想,你们是哪一件事对得起我?(忽而觉得自己的腿没处放,面向鲁妈)侍萍,把那凳子拿过来,我放放大腿。大 (看着鲁妈,叫她不要管)妈!(然而鲁妈还是拿了那唯一的圆凳子过来,放在鲁贵的脚下。他把腿放好)——《雷雨》第三幕梅侍萍是忍辱负重,委屈求全型的一个角色,她的性格设定与剧情的发展是有很大出入的。她三十年前与周朴园的决裂是作者避而不谈的,因为过多谈论这个问题会让梅侍萍这个角色更加失真,我们或许可以说三十年磨平了一个少女当年的棱角,这当然是勉强能够说得通的。但却不能把繁漪的一些特征安插到鲁侍萍身上,就《雷雨》演绎给我们的内容来看,繁漪是具有破坏性和毁灭性的,能够体现出旧社会对女性的残酷压抑,以及女性个体欲望的舒张,而梅侍萍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平庸角色。
在对话掌控方面,结构设定方面,《雷雨》都显示出了它的非凡之处,超越了许多同时代的作品。曹禺用八个人物,二十四小时之内,呈现出了一场冲突频频的戏剧,故事阴暗的色调与寓示着命运的雷雨完美辉映。曹禺自述《雷雨》的结构有些太像戏了,技巧上也用的过分,他对自己的创作完全是了解的,建构《雷雨》世界的基点是预先设定好的血缘羁绊以及安排好的机缘巧合,对于戏剧这个题材,现场表演效果是首要关注对象,这无可厚非,但因此它也牺牲了更加可塑的人物张力,更为柔韧的故事空间。曹禺之后的作品《日出》、《北京人》都很好地规避了这样的缺陷。我倾慕曹禺的天才,始终认为《雷雨》最精华的部分在于第三幕,而非第二幕或者第四幕。
对《雷雨》的文学史上评价目前不够客观中肯,我们既应当看到《雷雨》的天才性,也应当看到《雷雨》的局限性,我讨厌那种不顾事实地褒扬,甚至巧言令色为一些艺术缺陷遮掩,《雷雨》的短板在于用血缘羁绊和死亡制造了惊悚的效果,却导致了人物的单调,故事的不合情理,并大量牺牲了美学上的品质。
我读《雷雨》会觉得这个故事充满了向剧情的无底线倾斜,许多人物都在说着重复的话,个别对话读来有焊枪工作时的那种刺耳。曹禺用生硬的设定和人物的死亡来塑造整部戏剧的悲剧氛围,而少了一些能给人以精神洗涤的诗意。繁漪带有太多易卜生的色彩,而情节又有对奥尼尔的模仿,音乐和环境都带有移植感强烈的西方元素,公馆在文学作品中大都作为一个压抑女性象喻的存在,我想在这部戏剧里看到一些更具有野性的因素,但人物都在轨道上规则地运转,难以提供任何突破性的惊艳,最后只能由四凤、周冲的触电与周萍的自决收尾,惊悚有余,但却再也不想读第二遍。
在《谎言的衰落》中,西里尔说,不论一本纯粹写实的小说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乐趣,重读之下我们几乎体会不到任何艺术上的快感,这也许是最好的检验文学价值的简易方法。如果不能在反复阅读一本书中得到享受,就根本没有阅读它的必要。这句话同样适用于这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大作,它令人难忘,但并非永恒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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