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雷雨》——我的导演习作(上)

作者:雕龙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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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期 总682期

濮 存 昕

濮存昕,1953年7月出生,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文联原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原副院长。

编者按:新版《雷雨》于2024 年11 月亮相北京人艺新落成的曹禺剧场,表演艺术家濮存昕除了在剧中扮演周朴园以外,还作为导演之一参与了此剧的导演工作,我们特刊发此文以更好地了解作为导演的濮存昕的创作历程。

《雷雨》这个戏从1934 年问世,至今已经有八十六年了。而曹禺先生1910 年出生,1996 年逝世,在世也是八十六年。巧得很,这位剧作家作品的生命长度已经快超过他的生命长度了。

我感恩剧院给予我这个导演机会,让我把几十年的戏剧生命的体验和能量聚集到今天,与唐烨导演合作,与《雷雨》的演员、舞美创作团队合作,执导了这一版的《雷雨》,这是我们作为演员人生价值的实现。观众愿意花钱买票,给我们交学费,让我们在舞台上一点一点地成长,这是我们与观众之间的一种交情。正如北京人艺的总导演焦菊隐先生说:欣赏者与创造者共同创造,恐怕就是这个道理。

感恩天赐良机,以老院长曹禺先生命名的曹禺剧场今年落成。遥想1956 年首都剧场建设时,北京人艺得到周恩来总理的特别支持,调拨当时修建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的建筑材料,给了北京人艺一部分用于修建首都剧场。首都剧场不仅是戏剧的殿堂,它集合了人艺几代导表演艺术家、几代舞台美术家、几代话剧观众,它积累了人艺众多经典作品,这里汇聚了一股强大的艺术气场,这里沉淀了一种独特的文化基调,它是我们精神的殿堂。

曹禺剧场的建成标志着北京人艺进入了新的历史阶段。《日出》《雷雨》和紧随其后的《原野》相继演出,相信经过时间的推移和演出剧目的积累,这座剧场将会和首都剧场交相辉映,成为首都的一张文化名片,成为观众的一座精神家园。

前辈艺术家的创造

这一版的《雷雨》,我们利用2024 年疫情期间暂停演出的充裕时间,特别关注了1934 年曹禺先生创作《雷雨》的最初剧本,也就是带有序幕和尾声的版本。序幕和尾声,这是曹禺先生在写完《雷雨》之后特别写的,他的用意也在他的《我如何写雷雨》一文中体现。他说:……简单地说,是想送看戏的人们回家,带着一种哀静的心情。低着头,沉思地,念着这些在情热、在梦想、在计算里煎熬着的人们。……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回念着《雷雨》像一场噩梦,死亡,惨痛如一只钳子似的夹住人的心灵,喘不出一口气来。上世纪三十年代,曹禺先生已经想到了间离的戏剧效果,他想让欣赏《雷雨》的观众从客观、平静的心境中渐进或是淡出这场家庭风波。他有这样的意图,但是以后的剧团演出都没有沿用他序幕和尾声的原因,就是他设置了另一个故事结构:周公馆已经变成了一座教堂的附设医院,其中侍萍和蘩漪在经历了那场巨大的家庭风波之后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成了这间医院的病人。老去的三个人——周朴园、鲁侍萍和蘩漪,他们十年之后在这间医院见面,然而彼此不能沟通。其中还设计了两个玩耍的孩子、两个看护病人的修女,这是1934 年的剧本中呈现给我们的。这是当年曹禺先生他所能及的想象力,对舞台艺术的想象力,呈现给他所生活的时代以及后辈人的。

我们坚信,真正的艺术家,他们的从前非现在,他们的现在也非未来。他们创作力是永远不止歇的。如果曹禺先生今天仍健在,他的创作也非八十年前的创作,一定是有新意的。我们一定要坚信这一点。我们的总导演焦菊隐先生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有巨大成就的艺术家,其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他没有给自己定什么风格,他始终坚持一戏一格,按照作家和作品的不同风格,多样化地探求舞台表现的艺术效果。他导演的话剧《虎符》《蔡文姬》《武则天》《茶馆》《智取威虎山》等等,总是不断地在创造着,力求不同于他的前一个。如果焦先生健在,他一定比林兆华导演还要林兆华。我们心中最尊敬的这些北京人艺的前辈们,他们创作的灵动不会只停留在过去,这是我通过排戏悟出的一个道理。

沙发呼应序幕和尾声

这一次,其实序幕还不是那么完整的就想到了。我们最初设想观众进场的时候应该看到一个沙发,其实这个沙发的意象是一个符号,它是保留了三十年的一件旧家具,它保留着三十年前故事的缘起,是一份记忆,这份记忆一直保留到今天。我们可以想想,剧中鲁贵说鬼的故事是不是在沙发上?周萍和四凤的故事也可以发生在沙发上,周萍和蘩漪的故事也可以发生在沙发上,三十年前周朴园和侍萍的爱情也可以发生在沙发上。这一次我们处理周朴园和侍萍相认的那场戏,侍萍也坐到了这个沙发上……最后我们发现,这个沙发成为了戏剧的焦点,它可以隐藏起许多故事。沙发可以隐藏起三个青年,沙发可以把三把雨伞传递到舞台上。结尾,这个沙发从乐池上升起来,四凤、周萍、周冲三个死去的年轻人站起来,转身,撑起油纸伞拥着三位老人走向远方。这样序幕和尾声就形成了一个呼应,沙发有了语汇,成为了一个互相有关联的舞台元素。

三个青年死在台上的缘起、动机,是我实在可怜二少爷在三幕到鲁贵家所受的心灵创伤。周冲的梦一个一个破灭,他原来有两个美好的梦,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四凤。他觉得生活是如此的美好,他对蘩漪说他今天非常开心。他告诉蘩漪他喜欢上了四凤,并向四凤求了婚,他内心有一种遏制不住的兴奋,他还要去跟父亲说。其实周冲心里对周朴园的父爱是有一种信任感的,以至于他在第一幕的时候,勇敢地跟父亲说自己的心事,并且勇敢地表达自己对工人罢工的态度。然而这些进步的思想对于周朴园来说并不陌生,他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必然会接触到这些思想,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的多!周朴园不仅要拍拍周冲的肩膀,还有捏捏他的臂膀。这孩子两年没见,周朴园看到了他的成长,也让观众看到了父子之爱,家庭正常的氛围营造是重要的。这些创作都是在排练场上完成的。

周冲的梦被破灭是在第三幕。他怀着那么大的决心和赤诚,代表他们周家到四凤家里真诚地道歉,但是他离开四凤家的时候,他没有再看四凤最后一眼:再见吧……周家除了我,不会再有人来了!他很决绝的。以至于在三幕换四幕的时候,我设计让周冲到路灯下去淋雨。在四凤触电的刹那,周冲拉了她一把。这样的舍命相救,我真是想让四凤对二少爷说一声对不起。这是把三个青年放在台前的最主要的动机。这是文学的一个延伸,让曹禺先生这些人物关系创造场景辅助它去延伸,延伸出人物的内心走向。包括我们设计让周萍当着观众开枪自杀,三个年轻人都倒在雨地,这些创意慢慢生长出的细节,逐渐清晰了序幕和尾声。曹禺先生希望观众走出剧场的时候怀有一种同情和怜悯,而不仅仅是恐怖和悲伤。那么我们再用舒缓沉郁的音乐去抚慰他的在天之灵,也抚慰观众。

再读曹禺先生的悲悯情怀

曹禺先生在《我如何写雷雨》一文中说: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像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其中人物里面有蘩漪,情节中有蘩漪喝药、周萍跳窗户。曹禺先生头脑中的碎片,然后有了个别的形象,先想到的是蘩漪。他看到过很多女人,他同情她们。封建的婚姻让这些女人失去了少女时代的灵性,把她们从精神上埋葬。于是曹禺笔下就出现了一个不甘于被埋葬的蘩漪的形象。蘩漪是超越了那个时代的女性,她有一种反抗,她有一种决绝,这种女人的可爱处就在于所谓的不可爱处,曹禺爱这样的女人。蘩漪没有被礼教束缚,她敢说很多让人难以启齿的话,她对周萍说: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的我!哇,她真敢说,传统女人是说不出这种话的,但蘩漪说完她是开心的,这可把周萍吓坏了。蘩漪把周萍当作生命挣扎中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在周公馆已经忍了十八年,如果周萍走了,她将继续在这里闷死、渴死,蘩漪是绝对不能再忍受了。这样的女人是值得我们同情的。

在2024 年12 月10 日世界人权日的那一天,我记得前任联合国秘书长安南说:人权的基本概念是什么?就是对个体生命的尊重。这句话我一听就印在心里了。所以人权不只是对于某个群体、国家、民族、种族的尊重,而是对每个人,甚至是要对有生命的动物的尊重。所以曹禺先生在序言中说: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祁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我们同情三个死去的年轻人,也同情还痛苦地活在世上的三位老人。同时对鲁大海的前途也有怜悯,尾声我们设计了他茫然地走着,他手上已经没有枪了,未来他是否还要拿起枪我们不知道!鲁贵坐在摇椅上,摇着蒲扇做他世俗生活的梦。有一位观众给我留言说,他看到了《雷雨》中的八个人物,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小帆船。周冲说出了他的小帆船,他的心要走向远方!周朴园的帆船呢?他要搬家,重新整顿家庭秩序。蘩漪的帆船呢?她争自己的名分,她要女人的尊严,她渴望得到自由。剧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强烈愿望。仔细想想,曹禺先生的戏里都有关于出走的主题,《日出》《北京人》《原野》有,那么《雷雨》呢?我们这次理清了《雷雨》中出走的线索。

曹禺先生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他有这样一种憧憬,他觉得旧世界应该变成新世界。但是我觉得序幕和尾声凝聚着这样一种诗意的画面和诗意的联想。

来源: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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