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泉子
最高妙的诗歌一定是得意忘言的。就像我们在面对一幅画时,如果我们在第一眼不是被画面背后强大的情感所击中,而是被一个精致的细节所吸引,那么将意味着一次致命的惩罚。
如果说,诗歌、文学与艺术有什么秘密的话,就是我口说我心了。这几乎就是写作的不二法门。这也是我想分享的诗的第二个常识:怎么写或怎么完成一首诗。
十多年前,我经常去一个写书法的朋友的工作室玩,看他写字,我也跟他学。我问他怎么写、怎么握笔,他告诉我,你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握。其实,写诗也一样,就是要从心,要按照你最舒服的方式去写。
泉子《不得安宁》然后你写着写着就会去找、去读,只要你坚持,你就一定会找到跟你心气等各方面更接近的诗人,你去看他是怎么组织语言、怎么理解这个世界。阅读的过程,就是你和作者交流的过程,如果你们之间形成共鸣,你就能从他那儿得到启发。而这样启发会让我们找到更多优秀的诗人。
阅读也是一个发现自己的过程,那个沉睡的自己、被遮蔽的自己。在那个最初的自己那里,我们将得以与一个完整的宇宙重逢。
这几年,经常有人问到一个同样的问题,就是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我会把1997年作为我写作的元年。(虽然我的处女作发表在在1991年的《中国校园文学》上,这之间是一段我视之为漫长而苦闷的学徒期。)1997年的一个重大事件,是我和艾米利·狄金森、博尔赫斯们的相遇。
他们带给我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启示,就是诗歌并非一种分行的文字,而是我们对身体至深处那最真实的声音的倾听、辨认与追随,在语言中的凝固与呈现。
这是诗歌的一个坚固的起点,也是所有诗歌的根本性秘密之一。此后,我写作的一次次蜕变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最坚实的起点。
另一方面,阅读是讲究缘分的。那个时候,我几乎同时接触到米沃什和帕斯,当时帕斯就特别能打动我,但是米沃什的诗我读不进去。然后大概过了六七年左右,米沃什仿佛是在一个瞬间向我敞开的,并成为对我影响最持久的西方诗人。
《拆散的笔记簿》,漓江出版社,1989年。
在我三十到四十岁的差不多十年中,我的包里面都放着一本米沃什的书。最早是《拆散的笔记簿》,绿原先生翻译的一个选本,后来是张曙光先生翻译的黄皮本《米沃什诗选》。
我想说的是,阅读是需要准备的。米沃什的诗歌背后有一个非常宏大的时代背景,包括整个的西方宗教和哲学,可能我当时没准备好。但不急,他们会一直在那儿,等待我们慢慢成长,然后向我们敞开。
切斯瓦夫·米沃什,波兰著名诗人,1980年曾获诺贝尔文学奖。大约在不惑之年前后,我的写作迎来了一次重大的蜕变。它之于我的重要性,可能只有我视之为写作元年的1997年可相比拟。
我们这一代诗人,或我们前后几代诗人几乎都是从西方起步的,包括西方的文学、艺术、宗教与哲学。但非常奇妙的是,我在向前持续不断地探索恰恰是传统在我体内不断苏醒的过程。
大约是四十岁前后开始,我不断对传统进行补课,从四书五经到朱熹、王阳明,并获得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判断:我们能否通过对西方言说方式的学习与借鉴,来说出一种属于东方人的对这个世界精微理解,这件事将决定汉语的未来。我越来越强烈意识到东方智慧对这个喧嚣、分裂、焦虑的时代的意义。
另一方面,就像希伯来文明曾是希腊文明的东方,佛相对于儒、道是来自西域,只有当我们理解了希伯来文明对希腊文明的滋养与重塑,理解了儒释道之融合的艰难,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地球这个小小的村庄。
今天,我们正迎来东西方文明的一次更为波澜壮阔而剧烈的融合,作为一个时代的最敏感的群体,诗人与艺术家必须为这时代作出一次新的见证。
泉子小时新闻按:
泉子,浙江淳安人,著有诗集《雨夜的写作》《与一只鸟分享的时辰》《秘密规则的执行者》《杂事诗》《湖山集》《空无的蜜》《青山从未如此饱满》,诗学笔记《诗之思》等。
本文是他在人可艺术中心讲座诗的常识内容的节选。
附:泉子的诗
再相见时
再相见时,
他们已不能以夫妻相认了。
二十七年还是过于漫长,
在他入狱六年后,
为了抚养两个孩子,
她选择了再嫁。
(在蒙冤之前,
他们家的条件在村里算是不错的,
因为他的勤劳
与精湛的木工手艺。
由于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
她干不了重活。
每次他下地后,
她就坐在田埂上看着他。
她也很少做饭,
经常,收工后,
他从集镇上提一块肉回家,
烧熟,然后一块一块地夹到她碗里。
他总是看着她吃,
他说,他不吃
是因为中午
已在东家家吃过了。)
她确信他的清白,
是因为——
他亲口告诉她
邻居的两个孩子不是他杀的。
她说,在说这话时,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
她说她相信她自己的眼睛,
并在随后的二十七年中
借助字典帮他写了一千多封
申诉信。
而在他们
在离婚协议上共同按下手印之前,
她向现在的丈夫提出了三个条件:
允许她探监、
随时看望曾经的公婆,
以及待两个孩子如己出。
事实上,他也一直信守着最初的承诺。
她说,
对于两者,
她都褒有深情。
现在的男人与她
是两个苦命人的相遇,
以及相互间地
温暖与扶持。
在得知他被无罪释放的一刻,
她先是开怀大笑,
转而又失声痛哭。
她现在的丈夫
并没有出现在欢迎的人群里,
而是塞给她五千块钱,
让她转交。
她还是因一种重逢而来
剧烈的悲喜交加
而昏厥过去,
并被送往了医院。
二十七年终究是物是人非的,
当他身披红绶带,
凯旋归来时,
只有房屋是旧时的模样,
虽然已过于破败了。
而他已认不出他刚入狱时
还不满四岁与两岁的孩子。
因为他们都已长大成人,
并结婚生子。
他的孙子也已大过
两个孩子与他分别时的年龄。
他也已几乎认不出自己的老母亲,
因为她真的已太过苍老了。
她同样没有认出他。
在患老年痴呆症七年之后,
在欢迎的人群中,
在喃喃自语时,两行热泪
从干枯的眼眶中溢出,
并从那张无悲亦无喜的脸庞上
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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